【诗意中国】
“呿哩哩,呿哩哩……”凌晨4点20分,这只鸟一直在叫。婉转优雅,气韵绵绵如流水。4点45分,杜鹃高声啼鸣:“咕,咕,咕,咕。”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四个单音节。
在杜鹃的啼鸣中,天大亮了,白灰色的山野渐渐澄明虚蓝。5点,林子里都是鸟声——矮脚黄莺鸣叫不休,为迎接即将升起的太阳而不舍歌喉。我不知道是鸟类的感光器官敏锐,还是生物钟的缘故,它们对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二十四节气,都能作出准确的判断。
为了记录它们凌晨的鸣叫,我入夜便睡,天蒙蒙亮便起床。我坐在湖边,远望湖中的小岛。鸟声来自岛上。说是岛,其实是筑湖时,没有被水淹没的山冈。岛约半个平方公里,计有七八个,在淡淡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岛大多平缓,乔木灌木茂盛。
我曾坐水库管理局的快艇登岛。岛上的乔木以野杜英、木荷、冬青、香樟、大叶榉为主。树上、草窝里有很多鸟巢,大的如脸盆,小的如袋囊。蛇非常多,盘在树上,或在山蕨丛滑游。最多的动物是蚂蚁,垃圾篓那么大的蚂蚁窝,我看见了三个,挂在杜英上。土包上隆起的镂空“土雕”,也是蚂蚁窝。哺乳动物有黄鼠狼、山鼠、獾。黄鼠狼很会捕鱼。秋季湖水下降,露出岩体,黄鼠狼便隐藏在岩体中,群鱼戏游于浅水,常常葬身黄鼠狼之腹。
湖在群山环抱之中。雾遮没了山,鸟声渐隆。“叽哩,叽哩,叽哩。”这是树鹊在叫,声声平滑。“嘎啦,嘎啦。”池鹭醒来了,它等待雾散,而后飞入湖中觅食。“嘁哩,嘁哩,嘁哩。”黄鹡鸰有一群,聚集在某一棵树上,不甘寂寞地饶舌。
湖边矮灌木丛生。露水深重,我的头发湿湿的。路边的草木缀满了露珠,莹莹亮亮。白鹭从岛上树林飞了出来,“嘎嘎嘎”地高声鸣叫。它们低空飞行,贴着湖面,飞往草泽地,飞往峡谷田畈。
草泽地芳草青青,浅水泱泱,野花绚丽,河蚌、田螺、小鱼、小虾十分丰富。蜘蛛在草叶间张网,等待线虫、蜻蜓、椿象。我赤着脚,在草泽地边沿走,软软的泥浆裹着脚,黏黏的。鹭鸟并不惧怕人,悠闲自得。青蛙和赖皮蛤蟆在水里跳来跳去,或蹲在草丛,鼓起腹部,弹出舌头。河水自峡谷而来,在草泽地冲出一条约三米宽的河道,汇入湖中。河水清浅,鱼游了上来。
鲩鱼沉水底,它黧青的背部,如沉卧的山脊。鲩鱼有庞大的鱼群,三五尾成群,十几个小群组成一个箭形的鱼阵,摆动的鱼尾撩起水花,“哗哗哗”的,它们在找草丛孵卵。在乱石扎堆处,马口鱼在戏水,一个鱼群有三十多尾。它们聚在水花溅起的河道,不进不退,或者进进退退。我摸一个小石块扔过去,马口鱼惊慌四散而逃,但要不了三十秒钟,它们又汇集在一起。
水老鼠从草丛游了出来,如潜艇,叼起马口鱼溜走。草地鹄凌空盘旋,俯冲而下,捕杀水老鼠。
这一块草泽地,有了丰富、完整的生态圈。青蛙、赖皮蛤蟆在水中孵卵,昆虫在草叶上孵卵,鱼虾吃卵吃昆虫。鸟来了,水老鼠来了,蛇来了。在淤泥层,我还看到了黄鼠狼的脚印。脚印很密集,看样子黄鼠狼经常来草泽地吃食。
因为禁钓禁猎,很少有人会来到草泽地。湖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静谧。湖面上雾气萦萦,像是一层轻纱,游走,散去。树是安谧的,水是安谧的,雾是安谧的。即使是鸟鸣,也是安谧的。
森林中的湖泊,为什么令人流连忘返?不仅仅是因为湖面远天般湛蓝,山色空蒙,更因为人从湖中获得了巨大的安谧。这种安谧是湿润的,荡漾的,恬淡的,如母爱。安谧之气让人豁达,可以排除沉积在心间的尘垢。
待雾完全散去,湖面一片白净。
我看见一头水獭从岛那边游了过来,时而潜泳,时而拱起黄褐色的身子,嘴巴吐出水花。入了湾口,它深潜了下去,不见了。过了好一会儿,它钻出水面,嘴里咬着一条大鱼。在昨天走访湖边山民时,我就了解到湖中有水獭,在早晨或傍晚,运气好的话,可以见到水獭捕鱼。水獭属鼬科哺乳动物,它是水中的逍遥客,也是水中之王,但濒临灭绝。它敏感,神秘,不轻易现身,只生活在无污染的山中河道和湖泊。
太阳映入湖面,四面山坡被阳光普照。环湖公路有骑电瓶车的人,有晨跑的人。山坡上是树林和毛竹林。峡谷口而进,约长三十公里,山梁纵横,有广袤的人工林、竹林和原始森林。雨水、山涧水、泉水,经河或溪,汇入湖中。湖是液态森林,或者说,是广袤森林外延的生态系统之一。
群鹭在湖面上低飞,在草泽地里吃食。岛上的乔木林栖落了好几百只白鹭,“嘎嘎”之声回响着。4月是鹭鸟营巢、孵卵、育雏的季节。4月是一辆被雨水催赶的马车,载着夏候鸟来到深山之湖。
在山中多日,唯这个早晨,我目睹了湖完美的呈现。
遂记之。上饶五府山枫泽湖畔。鸟鸣声中。
(作者:傅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