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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8日 星期五

    认出了黎川

    作者:王晓莉 《光明日报》( 2022年04月08日 15版)

      【诗意中国】

      以南昌为原点,无论朝哪个方向出发,都是好山好水。若是有剧组要拍摄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意境,径直在江西地图上点一个目标前往取景,多半不会失望而归。江西境内,到处山色苍翠,水意空蒙。乡人待客或腼腆或粗粝,皆怀善意;犬半卧于村口于街巷,恬淡看人。我每回游乡村,都是再三流连,几乎忘却归路。

      这一回,我的目的地是赣东的一座县城——黎川。小城距南昌200多公里,我坐动车到达邻县南城,再搭友人小车,驰行约40分钟,一路好景,便到黎川。

      黎川这个地方,第一印象是河流众多。在这片以丘陵为主的地貌上,只见大大小小的河流,都有主宰自己的勇气似的,随处蜿蜒。走不上多久,便能感到此地一股灵秀气,漫漶空中。这灵秀,就来自水。水对万物的滋养,具体看不见,却能给人带来愉悦。而那些黎川本地的居民,恐怕是感觉不到这种气息的。他们只是闲散地坐着,或是忙碌一份活计,他们自己就是这气息的一部分。也许只有离开了这里,才会怀想、惆怅,像张恨水那样,后来名满天下时依然觉得,黎川是他的“梦里江南”。

      除了河流,黎川的竹林也多。竹子是很有看头的。没有风时,它们只是密实、安静地站着,一旦风起,便集体表演起来,柔软婀娜,又有风骨,如训练有素的舞女一般。倘若阳光正好,地上婆娑的竹影,也够人欣赏半天。正是四月天,我们爬一座小山去俯瞰洲湖村有名的船屋。山径两旁,有藤一样攀爬的白花曲折向上,是叫作“风车茉莉”的植物,花朵形如小小的风车,味道却不是茉莉花味,而是类似柚子花的清淡之气。这时节,春笋高高低低,都从土里往上挣。一山的竹孩童,很像班级里个头不均的同窗,几乎听得见他们的吟诵之声。或许他们朗读的是一篇叫作《春天》的课文。又有外面棕褐色、内里仍是雪白的笋衣,一一散落土地上。笋已经被剥走了,去了村民的碗里,或是城里的菜市场,饭馆的小餐桌,成了盘中餐、食中鲜。这些笋衣留在故地,有点苍老,必将苍老,却与这静默、丰盛的山甚是协调。

      笋在江西各地并不稀罕,可称为黎川特产、让每一个黎川人都津津乐道的,是另外一种美食——芋糍或者叫作芋饺。当地人把略老的芋头称为“芋娘”,嫩嫩的芋头则叫“芋子”。芋头这种外形憨厚的食物,由此像人类长幼有序的家族。芋饺就是取芋子碾成泥,掺入红薯粉,捏成饺子皮形状,内里包上笋、菇、墨鱼,以及肉,都是鲜美之物。然后下到汤锅里,加辣椒、生抽、料酒,就做好了。这一碗既是饭,又是菜;既可做成寻常人家味道,又可加入更多高档食材,竞争于美食的“武林大会”。那些远道而来的背包客,随意走进一家小吃店,或听从老板娘的介绍,或自行点上一碗芋糍,吃到口舌生津,才确定自己确确实实来过黎川。

      河流,竹与笋,船屋,加上芋糍,这些是让一个初次来到黎川的人怦然心动的事物。有了这些,黎川便烟火气与灵秀气兼具地,在旅行者的心中清晰、生动起来。可是,黎川还有一景,与一个人有关,让我这样的写字的人怦然心动,那就是张恨水先生旧居。

      去恨水旧居,要穿过黎川有名的明清老街,直走到南津码头边。走在老街上,时有福建口音入耳。黎川毗邻光泽、邵武,闽赣两地人互相往来如邻居串门。黎川的熟人互打招呼,其中一人会说:“早上去福建吃了个粉。”老街有遇雨不湿的骑楼,十里长廊般,一路绵延,很是好看。也最适宜三两人结伴晃荡,一家一家店看过去。有年轻人开设的时髦店铺,卖酸奶饮料、护肤品;也有店出售老食品,殷殷守护一方传统,如蜂蜜、灌芯糖。灌芯糖手指粗细,咬一口,又甜又香,童年家贫的人对它应该都有甜蜜记忆,是春节才吃得上的美食。

      最后就走到了水边。河流湍湍,曾是赣闽两省的黄金水道。两桥安居于水上,一名“新丰”,一名“横港”,都是数百年的古桥。两桥并不是很壮观,却是有廊有檐,可避风雨。从前的人们,从桥上走过,彼此都是熟的,互相招呼之后,你去卖菜,我去店铺里开门;傍晚男女约会,孩子嬉戏,也都在此;又有远道而过的旅人,于此歇息一程,而后再次上路。这桥,就是那个时代人们的互联网。现在远远望去,这两座桥已有了在岁月里修炼很久才会有的温润与端方。老街、老桥、老树这些老事物,岁月过去了,它们还在。临近黄昏,阳光已收敛起锋芒,暖意还在黎水河面回还。河的近处是不大的一片广场,一块比人高的大石上,书“张恨水广场”几字,旅行者无分长幼,纷纷依石留影。

      广场边缘,紧紧邻着水的一幢二层旧屋,正是张恨水旧居。游人络绎进出。许是临近黄昏,又许是老屋都是这样,恨水旧居的光线也是暗淡的,不那么鲜亮。这样正好,宜于怀旧与怀想。临河的房间据说是当年张恨水的父亲——一个晚清政府指派的盐官的办公地。有齐肩高的收税柜台,过往码头的运盐船行到这里,船主莫不将捏了钱款或是票据的手,高高地伸进柜台。他们的裤腿应该是叫河水打湿了的,水珠滴答在地上。柜台后面,是张恨水的父亲。他从安徽潜山公派到江西黎川,又在此后,派回安徽,复又去南昌,如此不断调动。而他小小年纪的儿子,就随他四处迁移。也许就是这样的流徙,使这个早慧的小孩子见多山水,见多世面,又因生活的颠沛与动荡,气质里带些忧伤。这些见识与忧伤,在他后来的著作《啼笑因缘》《金粉世家》《八十一梦》里,都留下了痕迹与气息。

      在黎川的时候,张恨水只是一个随父任职、乘船而来的少年,那时候他甚至不叫“张恨水”。若干年后,他这样忆道:“我父亲接我们到新城县(即今黎川县)去,坐船走黎水直上,途中遇到逆风,船老板和伙计一起上岸背纤,老板娘看舵。我在船上无事,只好睡觉,忽然发现船篷底下有一本绣像小说《薛丁山征西》,我一瞧,就瞧上了瘾,方才知道小说是怎么回事。”

      一个旷世小说家最初的文学启蒙,说起来,就是这样一幅简单的“少年与书”的画面。这是一个文学大家对自己文学路径的认真追溯与回眸。而在名满天下之后,张恨水依然眷念着这座小城。他这样写道:“儿时随先严客新城县……二十年来,百事都如一梦,唯山色泉声,偶然闭目,犹在几榻间。”可谓牵肠挂肚,念念不忘。正是于这些深情回望的文字里,后世的一代代读者认出了湍急的黎水,认出了黎水上乌篷船里那个读一本偶然得之的旧书的少年,最终认出了,宁静与繁华并在的小城黎川。

      (作者:王晓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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