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学敏的诗集《濒临》(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中,《金钱豹》《白狐》《河豚》《丹顶鹤》等作品组成“动物世界”。这些动物在人们的“常识”中是非诗性的,但诗人善于通过它们来营造个人的诗学空间。
现代工业文明给生活带来了许多便利与快捷,但某种意义上说也切断了人和诗歌赖以栖身的自然之间的关联。它和扩张的物欲遇合,更使生态破坏、环境污染、过度开发触目惊心,负价值日益凸显,大量动物濒临灭绝。摸清这一生态危机的语境,即不难发现诗人对动物的书写,既深切忧患动物黯淡的命运,也在替濒临灭绝的动物向人类发出SOS信号,借助动物之口传达“世界的疼痛”。
龚学敏对动物濒危困境的介入是“走心”的,每种动物的书写都有鲜明的精神立场和情感态度作支撑,恪守着骨子里的生命本位意识。诗人认为万物皆有灵的存在,动物和人都是有情感的众生,犹如兄弟姐妹一样,相互之间没有贵贱与高下之分。所以在诗里他尊重和敬畏自然界的动物,观照它们时从不居高临下,不全知全能,而是放低姿态,谦和地观察鸡鸭鹅狗、狼熊虎豹等动物,与它们亲和平等地对话,敞开它们的生命秘密。而诗人对动物的凝眸与关注,也就成为对人类大爱的一种表现。动物濒临死亡和灾难的困境,即是人类悲剧命运的隐喻。生态反省的立场和内涵,与诗人中年经验碰撞,产生超越批评层面的“思”之品质,使具有质感的动物之境转化为深刻的生命语言,或者说动物已转变为捕获洞察事物和世界本质的思想快乐之载体。而“思”之品质的大量融入,使龚学敏更近于世界的观察者,其动物诗学更接近智性与冥想,文本也强化了思维的筋骨和理性的穿透力。
动物始终保持自己的声音和语言。《濒临》以其特别的思维逻辑、语法系统与想象机制,追求动物叙事的“内化”表现,从而使语言干净、语义清明,但整体意旨难以把捉,带着“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朦胧。如《刀鱼》这首诗,“刀给整条的江,剔骨。/时间游刃有余,宋时的苏轼、陆游……是一条江最鲜的几滴水。//水越来越重,凝作鞘,/鱼开始生锈,/在鞘中/像是报纸上忘记拔掉船只的禁渔期”。“与清明时节的纸钱叠成的鱼,/一同清蒸的还有瓷,/还有树脂的葱花、姜丝,调和的些许宋词,/直到把一条大河烹熟”。“我在靖江吃鱼时,满江已红,/岳飞的枪至今卡在我的喉咙”。固定的意象“刀鱼”分化为“刀”与“鱼”两个词使用,已匪夷所思,由眼前之江及宋诗宋词再及清明时节、枪卡喉咙,诗意的断裂幅度之大、跃动速度之疾,令一般读者无法适应。至于将苏轼、陆游喻为江中水滴,言宋人之枪卡今人之喉,将鱼、瓷、葱花、姜丝与宋词一锅烹,其想象的奇绝繁复、虚实相生让人出乎意料。但是,对“没有归宿的水”跨越千年的历史浩叹,将生态横遭破坏的苦情与忧思传达得贴切又鲜活,别致而到位。像《咳嗽的黄鹂》《南汇嘴搁浅的幼鲸》等诗,仅题目中蕴含的悖论、反讽与戏谑,就耐人寻味。当然,过度超拔的个人化想象与间接的表现技巧,有时也把诗的内核藏得太深,不容易寻找。
在山水田园咏叹最辉煌的中国自然诗中,生态诗说不上发达。即便是一些儿童动物诗,也一直没逸出咏物诗的范围,诗人想象多聚焦于动物外在形态,将之作为隐喻体,很少能抵达动物的深层本质。在这样的背景下,《濒临》的“动物诗学”建构就意义非凡。诗人观照的动物虽然普通或弱小,但它们在诗中都链接着人类生存、人与生态关系等主题。在如今诗坛多沉迷于灵魂高蹈、生活琐屑回味或技术打磨的氛围中,《濒临》的启迪价值就更加显豁。
(作者:罗振亚,系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