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察】
政治极化是当代美国政治发展的显著特征,也是其民主乱象的症结所在。狭义的政治极化专指美国政党政治、国会精英的两极分化,集中表现为政党对抗白热化、国会议员阵营化和意识形态两极化;广义的政治极化则涉及群体极化、文化极化和经济极化,包括社会群体裂痕扩大、大众文化对抗升级、贫富阶层分化加剧、政治观念对立冲突、政治行为极端激进等。政治极化不仅是一种客观的政治现象,也是一种分析范式,为观察美式民主发展变化、反思美式民主困境提供了全新视角和框架。那么,当代美国的政治极化是如何兴起的呢?
经济不平等持续加剧
进入21世纪,美国经济不平等的发展态势令人始料不及,沦为“最不平等的发达国家”。集中表现为:收入差距不断加大,中产阶级持续萎缩,阶层固化日趋严重,“贫困陷阱”显现。
据美国乔治敦大学库普坎教授的研究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美国最富有的1%的人口占有全国近25%的收入。超级富豪与其他群体的收入差距不断拉大,收入前10%的精英群体与中下层民众的差距日趋明显。中产阶级一直是美国引以为豪的橄榄型社会结构的中坚力量。随着财富被权贵阶层聚敛,中产阶级的境遇每况愈下,逐渐坠入低收入阶层。甚至有学者断言,以目前速度,美国中产阶级不用10年将彻底消失。
经济不平等日益加剧,势必引发社会领域的不平等,进而导致阶层固化、“双钻石”结构等困境层出不穷。高收入与低收入两大阶层的裂痕越发明显,富人与穷人间的对立越发严重。收入、财富和分配的不平等,硬生生把平等的权利想象和统一的共同体成员身份撕扯得支离破碎,阶层之间相互质疑、彼此猜忌,甚至谩骂攻击,为政治极化浮出水面提供了经济根源。
民粹主义强势崛起
民粹主义是当前美国最为活跃、极具影响力的思潮,以反精英、反体制、推崇暴力话语、倡导极端平民主义立场为鲜明特征。但受历史传统、阵营结构、政治主张的影响,美国的民粹主义又裂分为左、右两大阵营。
左翼民粹主义以城乡低收入群体、外来移民等草根阶层为主体,将生活窘境归咎于精英阶层的操纵和现行体制的缺陷,主张通过改变规则和制度以谋求发展空间;右翼民粹主义则以中产阶层尤其是“铁锈地带”的白人蓝领为主体,认为经济全球化导致美国制造业衰落,外来移民抢占就业机会和福利份额,外来文化引发主流道德沦陷和社会分裂加剧,坚决反对高税收,拒绝医保改革。
左翼和右翼都不喜欢富人,认为富人抢走了他们的财富;但右翼更不喜欢左翼,认为穷人得到太多社会福利,而这些都来自他们的纳税。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后,美国政府推行了一系列针对低收入群体的救助政策,右翼民粹主义者对此极为不满,担心政府要征更多的税用来贴补穷人,于是喊出“你没资格花我的钱”的口号。基于同样的担心,他们坚决主张限制外来移民。左右两大阵营的兴起加剧了美国政治的极化程度。
身份政治深度泛滥
美国的身份政治运动源自20世纪60年代左翼阵营对主流文化的反思和批判。在先后整合民权运动、黑人运动和女权运动的力量后,身份政治的矛头直指精英、白人和男性群体,试图通过强调自身差异性来反抗剥削和压迫,进而争夺对主流文化的主导权。80年代后,这种以反思、批判和解构为特征的左翼批判精神逐渐衰落,身份政治成为左翼精英人物表达政治主张和文化诉求的“表演政治”。“政治正确”一度是身份政治的强大武器。
进入21世纪,受全球经济形势影响,美国中产阶级的生活空间和工作机会不断遭到挤压。尤其是生活在农业州和“铁锈地带”的白人群体,面对席卷而来的移民浪潮和咄咄逼人的移民诉求,身份认同被唤醒,“受害者情结”被激发,最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回应性身份政治”。结果是:身份政治不再是边缘对抗中心的反抗政治,而是同处边缘的文化族群间的对抗政治。
这种狭隘的身份政治对当代民主政治构成实质冲击。原本应以大众利益为根、以共识政治为本的民主政治,沦落为追求狭隘的族群利益、特定的身份属性的部落政治。正如有的评论家所说,共和党正成为白人政党,民主党正成为少数人群政党;身份将慢慢取代经济和意识形态,成为美国政治的核心分歧。从这个角度来看,身份政治是当前美国政治极化兴起的文化根源。未来美国是展开双臂拥抱更广阔的世界,还是亦步亦趋回归保守,是给予外来移民更多的权益和关爱,还是关注白人蓝领、推崇白人至上主义,这是民主党与共和党的根本性分歧所在,更是美国政治极化的焦点所在。
后物质主义普遍流行
自20世纪70年代起,美国的公民价值观发生重大转变,这种变化被美国政治学者英格尔哈特称为“后物质主义时代”的到来。后物质主义者们更关注族群意识和移民权利,青睐生活方式的自我选择和社会关系的和谐美满,对物质的追求、权力的追逐、家庭的坚守乃至对主流文化的自信、民族情感的维系,则慢慢被淡化甚至被遗忘。
然而,后物质主义的流行需要以物质生产的高度繁荣和无限丰富为前提和基础。若这个前提不复存在或基础不再牢固,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诉求就将成为一厢情愿的幻想和不切实际的奢望。当美国国际地位相对下降,经济发展形势持续下行,中下阶层不平等加剧,后物质主义的价值诉求就不得不让位于物质主义的现实需要。这样,两大价值观念必然产生摩擦。
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国家率先进入现代文明,也率先闯入后现代文明。当前,一些后发现代化国家迅速崛起,并逐渐形成自己的特色优势和全球竞争力。在以更快速度、更高质量发展壮大的发展中国家面前,发达国家的优势地位面临挑战。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右翼阵营主导的逆全球化的“再工业化”措施,可以视为对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回应,而激进的左翼路线,却正努力将后物质主义的巨大磨盘推得飞快。物质主义与后物质主义的巨大反差,助长了美国政治的极化环境和对抗氛围。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当代美国的政治极化是经济、政治、文化、观念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作为民主政治发展的一种极端形式,政治极化内在的破坏力、解构力和重塑力有些已经显现,有些仅露冰山一角,有些尚在潜滋蔓长。但毋庸置疑,当前美国政治极化的态势愈演愈烈,美式民主已经遭遇反噬。
(作者:庞金友,系中国政法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当代西方国家政治极化的现状与趋势”〔项目编号:21&ZD159〕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