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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2月25日 星期五

    冷香记

    作者:崔曼莉 《光明日报》( 2022年02月25日 15版)

      我第一次见到北方的雪时,像猫一样立在窗边,傻傻看了许久。

      那雪花又白又大,羽毛一般在空中慢悠悠飘荡,忽而上,忽而下,不知有风还是无风,懒懒地翻了个身。每一片和每一片居然不挨着,好个鹅毛大雪啊。

      莫以为我从江南来,没有见过世面。南京虽在江之南,却是每年都要下大雪的。

      记得有一年雪灾,雪把奶奶院中的小厨房压塌了,屋檐下的冰凌一米多长,男生扔石头砸断了,掉在地上也不碎,冰莹透亮,如冰锥一般。

      一路上学,男孩子们用冰锥边打边跑,我穿着秋裤、毛裤,毛裤外面套着棉裤,腿都抬不动了,可还是冷。你说怪不怪,那雪能压塌房子,却压不塌雪松,一层一层的墨绿上积着白雪,还有轻薄的翠竹叶,上面也堆着白。目光所及,皆是风景。

      每年的这个时候,学生们没有办法逃课,大人们却偷着翘班,满城约有一半人都去了紫金山。山一出中山门便是,横跨两大主城区,几在闹市。出了城门,路两边全是参天梧桐,笔直挺立。沿路而行,一边是明代城墙,城墙下是护城河公园,另一边便是山了。虽是大雪天气,山中绿意横行,与白雪层层叠叠,夹杂着红色山茶花。

      渐行时,便有幽香袭来。

      那香气越行越盛,在清冷之中,孤绝华贵,仿佛天地间再无对手可言。

      若雪已停,便见人头攒动,隐约间有红有粉有绿有白,交错于老干古枝;若阳光灿烂,便见那花有单瓣有重瓣,有一枝横斜独寂寞,亦有花团满树芳华似锦。

      若有雪,南方之雪可不同于北方,尤其是六朝金陵。

      那雪从不轻盈,因为湿度大,夹冰而来,仿佛冰雹,却是雪花形状。薄薄一片削在脸上,刀割一般。无风时还好,只是笔直下坠;若有风,若你又迎风而行,便只能双手握伞,战战兢兢,耳听得雪击在伞上的噼里啪啦声,眼见得无数雪花整齐划一,朝你无情袭来。恍惚间你不在今时今日,而是在历史的某个瞬间,纵然你是最厉害的武士,也走不出这雪剑之阵,抵不过这自然之威。

      恰好你又在此山中,于梅花海里。

      什么叫“千山鸟飞绝”,什么是“莫听穿林打叶声”,《广陵散》又是何等之音,死一人绝一曲。

      生死事小,何以为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雪击于松针、竹叶、湖面、路人。在北方下雪时很多人不打伞,拍拍肩膀,就把雪抖落了,在这里,不打伞就是上刑,湿了衣裳是最小的事。

      然而松针紧密团结,任你万千之重,且压且直;竹叶盈盈一片,却不输于冰雪;那梅花更以纤弱之瓣、清丽之姿于雪中越发激情澎湃,仿佛得了滋润:白雪映衬容颜,雪水浸透花枝,花越开越妍,香气于这无边无际的雪剑中,遥遥升起,不可剥夺。

      于是为君子道便是不论生死,有些不可改变。

      世事变,岁月变,天地变,有些东西只需长持。

      不问因果,不问为什么、凭什么。

      你走过这样的雪,见过这样的花,闻过这样的香气。

      我在北方久了,爱在雪中漫步,爱踩一脚厚厚的干干的雪。

      脚印那么清楚、可爱。

      然而故乡的雪时时浮上心头,每当我孤独时,脆弱时,甚至遭遇不平暴怒时,我知道其实没有关系,我可以恢复,可以进化,痛苦总是暂时的,只要过了这一关,我会变得更好,会改变可以改变的,而不可改变的东西不用言弃或不弃,坚持便是。

      今年春节时江南大雪,我却在北京。

      初八那日,在朋友圈见到江南女史许静刻的印“雪竹”。

      结体潇洒刀法劲利,“雪”字取横势,稳而见锋,“竹”字取纵势,竹枝细韧两笔朝上生长,竹字头点若翠叶,隐约于竹枝之间。二字相辅相成,清秀大气又无赖天真。

      我大为惊艳。

      女朋友中可称“女史”的人不多,许静是一位。都说她的字好,我却喜欢她为人厚道。中国书法自古讲究手为心之书。心正则字正,小恶不为大善有行,方能在书写时自然流露中正之美。至于机敏细微,于微中见微,又统于全局,那是基本功也是智慧,与中正相通。

      我当即求印,她一如既往地大气,问我要什么字,我想了想,那雪中梅花的香气便浮上心头,与她倾诉思乡之情,尤其神往雪中梅香,不知何字形容为好,突然便说,南京冬天多冷啊,那香也是冷的。

      冷香!

      我要“冷香”。

      因为疫情,父母都在南京未动,我一个人在北京过春节,却过了一个最热闹的节日。朋友们每日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开始父母还担心我一个人行不行,其实我也担心,结果每日玩乐,有一天忽然想起母亲当年训我的话:“你天天玩,天天玩,除了玩你还想点别的吗?”

      我想在门上贴副对子:“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我想父母、故乡和没能见上面的亲人朋友们。

      我想要一方印,将来盖在我的书法作品上,每盖一次都是那样的雪、那样的梅花:看似说踏雪寻梅,其实是君子之为。

      正月十二,她发来一张图,“冷香”二字印于纸上。

      “冷”字左二点为水,接连人字头,计白当黑而观,线条之外形成错落,如山峰高低起伏,人字头下部线条修长,空白处见大见方,观留白处,很像稳稳的山体。

      “香”字亦是上半部求密,留白均衡,左右两撇直坠而下,与日形成一个“凹”形留白,既托住“香”字,又与右边“冷”字留白形成错落。

      “冷”字立于不均衡中创造均衡,“香”字立于均衡中突出别致,二字左右相映,使整体端丽却长于错落,落落大方又隐于机敏。

      想她春节朋友应和往来可能更甚于我,也不知她是在茶间午后,还是夜深人静之时,在纸上规划,在石间思索,最后一个人坐于灯下,一刀一刀为我完成了这个作品。

      正月十三,一觉睡醒,北京成了白色。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漫天弥散。

      忍不住给许静发微信,北京大雪可惜无香。我的“冷香”在路上。

      正月十四,一觉醒来,北京晴空万里,阳光艳得让人睁不开眼。

      每当万家灯火时,我常远远眺望,想这一家一家的窗口之内,隐着多少故事,将这千家万家的故事集于时代,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我的写作是一种生活,也是一种命运。

      专心致志地观察、思索、写作。

      专心致志地玩。

      太阳升高了,雪开始融化,过完元宵佳节,这个年就过完啦。

      下午,收到了“冷香”,迫不及待地打开,将心心念念的印石握于手上,盖下一枚。

      向许静致谢时,她告诉我,南京的梅花开了。

      (作者:崔曼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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