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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2月25日 星期五

    火凤凰(报告文学)

    作者:高凯 《光明日报》( 2022年02月25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子午岭,古称桥山,因山脉南北走向而得名。其地跨陕甘两省,位于黄土高原腹地,为黄土高原中部地带重要的生态公益林。

      为创作一部生态文明长篇纪实文学,我走进了子午岭大森林,也由此走近了一个特殊的“绿色卫士群体”——消防员和护林员。

    打火比打仗艰难

      “打火比打仗艰难!”打了一辈子仗的梁生财这样说打火是有根据的。刚到陕西省甘泉县经历的那次九天九夜的打火之战,让94岁的梁生财深有体会。

      一个夏日,在甘泉县城劳山林业局老家属院一个安静的独门小院,我拜访了子午岭最老的林业人——94岁的梁生财。打开“话匣子”后,梁老最自豪的一句话是:“我打了一辈子仗,从来没有受过伤。”这真是一个奇迹,好像枪林弹雨中那些子弹都躲着他飞了。梁生财是山西定襄县人,戎马半生,从山西老家打到四川,从四川又打到朝鲜,然后回到安徽继续当兵。1957年转业到甘泉清泉森林经营所,干到劳山林业局副局长退休。好像为了证明什么,他马上搬出了一大摞荣誉证明,其中最新的一个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梁老已经有了重孙,四世同堂,过着神仙似的日子。一根拐棍,一个小马扎,出门逛逛街,看看下象棋,打一会儿扑克,回家后再瞅瞅电视,天天坚持午休。他不吸烟,只喝一点小酒。每晚8点准时上炕睡觉,第二天5点起床,开启新的一天。春夏秋冬都是如此。为了再次验证一个94岁的人的记忆,我问他定襄县的襄字怎么写,他清楚而流畅地回答:“一点,一横,两个口,两横,两竖,一横……”接下来的笔画他好像不会说了,就用手在空中很准确地比画了几下。看来,他不但清楚地记着自己的人生经历,还记着故乡定襄的一笔一画。一个人平平安安地活在青山绿水间,多么美好。

      从打仗说到林业,梁老就说了“打火比打仗艰难”那一句话。他刚来林场的那一年10月,因为天旱,白家畔发生了一场森林大火,火势一丈多高,烧了九天九夜,他跟着大家打了九天九夜。那次大火,三百多亩树林被毁。

      我完全相信一位老兵“打火比打仗艰难”的体会。到了富县桥北林场,一个下雨天,我抽空在一个饸饹面馆里采访了桥北森林消防队副队长武胜利。48岁的武胜利,消防兵出身,1994年从成都消防支队转业到富县。武胜利说,人们都知道干消防苦,但不知道干森林消防更苦,危险性更大。平时,队里实行军事化管理,不但要24小时值班,还要练兵、巡警。别人能天天陪婆娘和娃娃,消防员每年365天有300天陪不了婆娘娃娃,婆娘经常埋怨,娃娃好像没有他这个爸爸。消防员都盼着天下雨下雪,因为遇上这种天,就不会有火警了,就可以回家陪婆娘和娃娃。武胜利停了一下说,刚才,婆娘还打电话问他,天都下雨了,你怎么还不回来?说时,武胜利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说今生当消防员我从不后悔,那是假的,有时真的想过,下辈子再不当消防员了。武胜利的声音有点哽咽。抹了一下眼角,他继续说,可火警如山,一旦上了火场,什么都忘了。森林消防员出警,需要翻山越岭,上山爬洼,披荆斩棘,赴汤蹈火。到了现场,看见燃烧的林子,心在流血,恨不得飞过去把火一下扑灭。进了火场,不要说熊熊的火焰,烟雾都能把人呛死,眼睛睁不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要人命呢。

      我一直没有提问,不想打断他,听他继续说。接到命令之后,消防队员必须在10分钟内出发,而10分钟的最后一秒前必须完成以下准备:着装,携带灭火机具,包括风力灭火机、分水灭火机、灭火弹、灭火枪、帐篷、背包(内有砍刀、铁锨、救生绳、对讲机、望远镜和GPS定位仪)、油锯、割灌机,当然还有必需的干粮和水。火警是防火指挥部通过火警电话12119接到的,然后迅速下达命令,明确打火地点。指挥部和消防支队一样,都是24小时值班。桥北林业局消防队有消防队员26人,每次出发,除6名行政人员外,其余20名队员一个都不能少。我们的经验是“打早,打小,打了”,直到把火打死。

      武胜利最难忘的打火之战有两场。一场是2015年底宜川集义镇地方林场的火灾。他们接到火警已经是半夜1点钟,20名战士火速出发,但因林区道路状况较差,三个小时才到达,到了现场又上不了山,消防车无法通行,战士们只好背着沉重的装备步行上山。林区走路难那是人所共知的。没有路,战士们边走边砍树枝,披荆斩棘砍出一条路来,挥汗如雨,脚步艰难,心急如焚。另一场战斗,是1997年5月中旬黄陵乔山林场的森林火灾。20名消防队员长途奔袭100多公里,路上整整赶了两个多小时。到达现场,参与制定扑火意见后,他们就立即投入了战斗。他们的策略是“分割围堵,安全扑救”,即:从两翼扑救,从火尾进入火场,因为从火头打太危险,作用也不大。5月的陕北林区,天气还十分寒冷,整整七天七夜呀,前面火烤,后背冰凉;吃不上喝不上的,即使是吃上了喝上了,也是一半生一半熟。那时候还没有帐篷,大家都在露天歇息。

    防火就是这样防的

      人就是火种。只要人在,火灾就不可避免。

      子午岭的森林史,就是一部防火史。有人说,林一代是栽树的,林二代是育苗的,林三代是护林的。其实,三代子午岭人都是护林防火的,只不过,林一代一边在栽树一边在护林防火,林二代一边在育苗一边在护林防火,而林三代主要是护林防火。一直以来,在所有的森林灾害中,火灾是重中之重。火灾分四级:一般火灾、较大火灾、重大火灾、重特大火灾。一般来说,护林员的天职是防患于火情之前,消防员的天职是防患于火警之后,但护林防火不仅仅是护林员和消防员的事,更与森林里外的每个人都关系密切。

      在林区,每个人可能都是一粒火种。在农林混杂的区域,火灾隐患最多。在岔口林场采访时,听说去年在某林场,一个老汉在地边放火烧玉米秆,烧掉了几百亩油松林,让人心疼不已。还听说,前些年一个干部上坟烧纸,引发了一次小火情,被“铁面县长”当场免职。在子午岭,火灾就是这样来的,而防火就是这样防的。

      每年的10月1日到第二年的5月底都是森林防火期。其间,入户宣传,清山查林,雷打不动。因为文化传承的原因,烧纸祭祖不可能在短时间内禁止,到了清明节、中元节和春节,更是重兵把守。正如我在太白林场所了解的,这些年,林场职工没有人给先人烧过纸,每年清明、春节,职工们都在守山,看别人给先人烧纸。各家烧纸时间不同,每一个坟都不止烧一次。护林员有上坟人家的电话,提前联系,问清楚什么时候去,然后约好同时去。必经的路口有二维码,进出都要扫一下,凡是进去却没有出来的人,就要追踪打听下落。去公墓烧纸的人还好防备,那些因坟地分散而零星去烧纸的人就防不胜防了,护林员必须守在人家坟地旁边,看着人家把纸烧完、把纸灰打灭,才能离开。

      棋盘林场场长田玉成记得很清楚,2016年大年三十,焦寨村一农户上坟烧纸引发大火,幸而被林场职工和村民联手及时扑灭,但害怕地下火“死灰复燃”,他们让村民们回家去过年,林场150个职工留下来继续蹲守火场,集体在山上过了一个“守火除夕”后,才在初一、初二和初三陆续下山。森林火灾包括树冠火、地表火和地下火三种。地下火也叫暗火,由腐烂树叶生成,是否着火又是否被打灭,根本看不见。受到林场的影响和培训,林区绝大多数农民的防火意识还是比较强的,对个别人疏忽大意引发的火灾,总是充满歉意,而林场职工帮他们扑灭与他们休戚相关的大火,更是让他们感激不尽。所以,那一天傍晚,农民送来了棉大衣,第二天一大早又用桶挑着送来了热包子。

      的确,打火离不开群众,打火需要人。上坟烧纸和农田烧秸秆,是目前农林交错地区最大的火灾隐患,而这必须靠林业人和周围群众联手防范。2019年3月,一个农民烧秸秆引发火灾,危及云梦山风景区,林场人手不够,及时从周围村庄和社会上调来90多人,一口气灭了大火,守住了防线,保住了云梦山。农民烧秸秆目前还不能完全杜绝。秸秆若不能几年烧一次,容易发生病虫害,传统的“刀耕火种”是有一定道理的。2018年当地发生过一次虫灾,一种黑色的虫子席卷而来,专吃玉米胡子,对玉米生长造成了极大危害。这几年,玉米秸秆都是大型机械收割后顺便压缩打包处理了,但一些用不上大型机械的小面积玉米地,收完玉米棒留下的秸秆还是需要人去用火烧。

      田玉成让我长了不少见识。他还说,“防火于未燃”是最成功的防火境界。2018年11月,林区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县上一位领导为了考验林场的防火准备,晚上11点突然打通林场办公室的防火电话,说某地有火情,命令他们立即出发扑救。他当然信以为真,放下电话火速带着7个人,13分钟赶到10公里外的“现场”之后,发现原来是一次考验,虚惊一场。

      虚惊不怕,最怕的是“实惊”。

      “黑烟是烧秸秆,白烟是初燃的山火,如果发现火警首先得给场部报告。”在太安高楼洼瞭望台瞭望塔上,护林员叶俊英把望远镜递给我。眼前的景象,与我之前在几个瞭望塔所瞭望到的景象一样,近处树冠叠翠,远处林海浩茫,远远近近安静恬然。“在这里可以看到直线距离10公里的库全、阳湾和刁坪三个林场的动静”,他又补充说,“20年只发现过火警,没有发生过火灾”。

      老叶已经59岁,马上退休,似乎有点不舍。老婆秦淑云原来也在瞭望台上,前年退休后,剩下他一个人。夫妻两人均是“林二代”,先前分别在别的林场工作,聚到这个山上后一起待了20年。老叶很满足,最大的成就感竟然是:能够顺利地工作。平时,他每天晚上11点后睡觉,早上6点起床,第一件事是先上楼瞭望一下,然后下楼生火做饭;吃罢饭后,每隔两个小时再上楼瞭望一次;晚上入睡之前,还要再上楼看一圈,否则睡不踏实。进入防火期,他每天拿一包方便面,提一壶水,守在楼顶,居高临下,像一个“森林司令”,不停地举着望远镜瞭望,发现火警就发号施令。时间长了,一里路外村子里的声音和三百米外公路上的动静,他都能听出个所以然来。老叶的瞭望台是一座三层小楼,楼顶就是他的瞭望塔,上上下下共1540平方米。一楼院墙内是老叶的生活区,四间房,他住了一间,其他是库房,放着防火工具。老婆走后,能给他作伴的就是两只狗,一只大狗用绳子拴着,另一只还小,在院子里自由活动。

      还有一窝喜鹊呢。刚到瞭望台时,老叶和老婆在院子里栽了三棵杜仲树,当时只有食指粗,一个半人高,现在已经有十七八厘米粗十二三米高了,上面还垒了一个喜鹊窝,住着6只喜鹊。三木成林,三棵杜仲树已经绿树成荫。杜仲树为落叶乔木,树皮呈灰褐色,比较粗糙,内含橡胶,折断拉开有许多胶状细丝;最高可长到20米,胸径可达50厘米。杜仲树是中国特有的珍贵树种。子午岭不是杜仲树的原生地,但已经普遍种植。

      喜鹊报喜。功德圆满的叶俊英、秦淑云夫妻,意外在山上留下了一家子喜鹊,叽叽喳喳守着他们的杜仲树。

    火凤凰不是传说

      还有人就出生在火场。在庆阳林草局采访一些林场的“老林”时,我遇到了并不老的“林二代”武筱婷。她告诉我,她写了一部关于林业的报告文学,26万字,名字叫《绿魂》,正在联系出版社。互加微信很长时间后,她发来了一些作品片段。

      武筱婷讲的故事就发生在我出生的那一年。1963年12月30日,罗山府农场三连三班所在的坡头村,一个农民祭祖烧纸,意外点燃了坟头上的枯草,风吹草动,火仗风势,从而引发了一场森林大火。那时候还没有森林消防,大大小小的火灾都靠人力扑打。农场的职工,生产队的社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倾巢出动一起上了。打火的人群之中,有一对农场职工夫妻,男的叫武铸玉,是场里的文书,陕西长安工校学林的中专毕业生;女的叫翟慧之,是林场加工厂裁缝班班长。打火现场一片火海,火蛇遍地窜,火龙漫天飞。火场附近没有水,大家就用土浇,冻地挖不下土,就用铁锨拍,打得火星四溅。因为没有打火经验,大家见火就打,不管火头火尾,混乱不堪。一开始,大家只顾打火,谁也没有注意到别人,直到扑在火头上的翟慧之突然倒在地上后,才有人惊得大呼小叫地喊:“快来呀,快来呀,翟班长出事了!”武铸玉更是吓了一大跳,已经怀孕七八个月的妻子怎么也来了!他立即跑过去抱起倒地的妻子,只见她的一张脸因为烟熏火燎已经黑乎乎的,没有了人样,整个人昏迷不醒。武铸玉始终紧紧抱着妻子,不敢使劲摇,只是和大家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直到把妻子叫醒。睁开眼睛的翟慧之,第一反应就是用手摸了一把下身,只听她哇的一声:“我的娃呀!”这时,武铸玉才看见一个肉乎乎的胎儿从妻子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幸运的是,经过农场唯一的医生周敦范的抢救,这个只有3斤重、胎盘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女孩竟然神奇地活了下来。因为惊喜不已,从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大家都叫她“火凤”——火凤凰,一场大火所赐的名字,与天地间一个古老的传说竟然惊人地相似。

      作品片段到此戛然而止。这只是火凤的传奇出生,接下来的火凤呢?因为疫情阻隔,考虑到短时间之内不可能前去面对面采访武筱婷,我和她在微信里热聊了起来。已是深夜,因为凭借网络飞越了时空,我们之间的距离,想起来很远,看起来很近,彼此如在眼前。

      又弱又小的早产儿火凤,得到了爸爸妈妈格外多的守护和照顾。学会走路前后的那几年,火凤一直被爸爸架在肩头。从那时起,爸爸妈妈就给她讲子午岭的故事,人的、动物的、草木的,很多很多的故事。1980年,高中毕业的火凤正好遇上农场招工,通过考试成了一个“林二代”,整天跟着爸爸学习培育树苗和果树嫁接。每年冬闲时节,她还会被单位抽调去巡查火险,宣传护林防火。后来,火凤离开了农场,但心一直在子午岭,她不会忘记给自己接生的医生周敦范叔叔和韩秀英阿姨,不会忘记自己的出生地——罗山府农场。

      深夜聊到这里,千里之外的武筱婷突然停了停,然后又说,火凤就是她,她就是火凤,火凤是她的小名。

      “写《绿魂》,是为了表达对子午岭、对林业的感恩情怀。作品不只是写了我一家的故事,里面有名有姓的护林员有50多个呢。‘绿魂’想表达林业人的创业精神,不惜奉献青春、汗水乃至生命保护树木的忘我精神,它代表着林业人的梦,绿色梦、生态梦。”为完成这部作品,她用了整整4年的时间,一年深入子午岭采访、查资料,三年伏案写作,昼夜不舍。

      走进子午岭大森林,请记住火警的名字“12119”,也请记住这个名字背后子午岭的两大员:消防员和护林员。

      (作者:高凯,系甘肃省作协副主席、甘肃省文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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