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草做秧田
在我的家乡,“踏草”是农事中的一个专有名词。把做秧田的地里已翻耕过的草头——苜蓿是也,踏进泥里,同时又能碾压泥块使之细小,是为踏草。这是做秧田时,唯一允许我们这帮顽童参与的农活。
看着农人在地里排一字长蛇阵,男人一律短裤,女人着长裤,又说又笑地踏草,岂不快活?于是我和生民几个玩伴也下田,把草往泥里踏,似乎并不难。不料,一脚下去泥浆喷射而出,把一条短裤弄得全是烂泥。另一脚下去,泥浆作细柱状直直地飚出、落下,浇得我们满头满脸,田野里一片笑声。农人的笑是放开的,和田地一样宽阔,我们却觉得丢人,怎么连踏草都不会呢?直到这时,昌囝阿哥才告诉我们,踏草时先下右脚,脚指头要拢紧,左脚要和右脚并齐。原来,踏草是个技术活。少小时看似简单平常的农活,皆有科学和技术在。这样的体会,形成了我不羁性格的另一面:不敢小视细节,并且敬仰平凡。
回想起来,踏草的前后经过其实绚丽多姿。这块秧田原先种草头,一田嫩草,碧绿可爱,农人在春耕前可以剪其嫩叶,做菜或和着粮食熬粥,一碗清香,美味可口。而草头烧饼更是美食。平时就喜欢这成片的又嫩又绿的草头,那嫩绿能滴出汁水来。过了不到一个月,草头便开花,各色小花星罗棋布于绿草丛中。清晨,你能闻到阵阵清香,日上三竿时这香气便消散了。然后是踏草的前奏:老牛耕地,把那嫩绿的草头连着地块,一起耕翻,接下来才有了前述踏草的场景,然后是稻作文明中最重要也是最富技术含量的“做秧田”。
秧田是育秧之地,是决定一季水稻丰收与否之根本所在,然后是妇人拔秧,移栽至水稻田。秧田、稻田非一田也。
我在写作乡土题材时,曾经对“做秧田”的“做”字反复思量。老一辈崇明农人对农事、生活的用词,富古意,多诗意。“做”,是在创造性的劳动中,打造一件作品,包含着反复、耐心、爱心,倾注着汗水。做秧田要从削田沿开始。田沿,秧田四周埂岸边沿是也。农人用铁鎝把田沿削平,再三规整。没有一块庄稼地像秧田一样,把粗一点的泥块拍得稀碎,拍碎之后再耘平耥细,细成沙,像豆沙。在秧田里反复耘耥的都是壮劳力、好把式。不厌其烦,细益求细,一畦一畦,一平如镜,可以看见细碎的泥土如沙子一般平静。放水开田后,它们淹没在一层浅浅的清水下,春风荡漾,水波粼粼,像一匹丝绸飘落到了秧田里。那不是农人在大地上以水和土为基本材料,在农具参与下的手工制作吗?
有画家画过江南农人的秧田吗?
旷野不在乎有没有画作,有没有礼赞,它只是静静地敞开着大地的美好。“大地是涌现者和守护者。大地独立而不待,自然而不刻意,健行而不知疲惫。”“作品让大地成为大地。”(海德格尔语)
做好秧田的昌囝阿哥,上了埂岸到河边洗好脚,便穿上了草鞋。他在田埂上查看生产队里别的田块的春耕,他像个巡视者。明天早上,他要去秧田撒种。
蝼蛄与蚯蚓
寒冷的冬天过后,当厚厚的积雪渐渐变薄,然后消失,消失于土壤之中,便迎来放水开田这一重要的日子。当民沟的水汩汩流出,冒着雪白的水花,流进农田,能听见耕过的农田里隆起的土块发出“滋滋滋滋”的吸水声,以及我辈顽童的欢呼声:“放水啦!”民沟里的水连通着竖河、横河,源源不断地涌进地里。这时候,冬眠在雪被下、土地中的蝼蛄们,便努力爬到土坷垃的高处,四望皆水,惶惶不安。
四邻八舍成群结队的鸭子们,不知从何处得到的指令,“嘎嘎”而至,扑向水田,蝼蛄们逃无可逃,鸭子们饱餐而去。其实,我对蝼蛄多少是有些留恋的,因为蝼蛄声是我童年时能听见的许多种鸣声之一,它的特点是单调,长音,比蟋蟀声还要低幽,听着听着便听出了它的寂寞。母亲早工夜工地在地里干活,屋里只有我一人,渐渐地,觉得它的歌声要比蟋蟀好听。品元伯告诉我,蝼蛄性寒,可以入药。它常年钻在地下,只在傍晚和凌晨爬到地面活动,日出时又蛰伏,继续打洞,洞套洞,洞连洞,有育婴洞,有储物洞。其掘洞之害虽然不可原谅,却让人看见一种卑微生命的生存技巧,心里时常拷问:“它有生存的权利吗?”
大学毕业后读到周作人的散文,其中恰有蚯蚓、蝼蛄语,甚妙:“案崔豹古今注云:‘蚯蚓一名蜿蟮,一名曲蟮,善长吟于地中,江东谓为歌女,或谓鸣砌。’由此可见蚯蚓歌吟之说古时已有,虽然事实上并不如此,乡间有俗谚其原语不尽记忆,大意云,蝼蛄叫了一世,却被曲蟮得了名声。”崇明农人亦称蚯蚓为曲蟮,但似乎无蚯蚓歌吟的误解。他们常说的是:“蝼蛄叫夜,曲蟮耕地。”乡间还有一种说法,曲蟮多的年景是好年景,风调雨顺故也,农田里的耕作辛劳有曲蟮之功在:“它在帮我们耕田呐!”还有老者,不允许挖蚯蚓喂鸭子:“它比你家鸭子值钱太多了!”虽然没有更多的叙述,这两句话却道出了蚯蚓与中国农耕文明的关系,与人类生存的关系。周作人写道:“英国的怀德在《色耳彭的自然史》中,于一七七七年写给巴林顿第三十五信中说及蚯蚓的重大的工作,它掘地钻孔,把泥土弄松,使得雨水能沁入,树根能生长,又将稻草、树叶拖入土中,其最重要者,则是从地下抛上无数的土块来,此即所谓曲蟮粪,是植物的好肥料。”怀德的结论是:“土地假如没有蚯蚓,则将成为冷,硬,缺少发酵,因此也将不毛了。”
蚯蚓得到了人类的尊重。非能长袖善舞也,是悄然的默默无闻的地底下的劳作。
人类面临的孤独与痛苦之一,就是蚯蚓日渐稀少,蝼蛄亦然。
犹记得童年夏日雨后,天上有虹,光脚在田埂上闲逛的我们,会偶遇闲逛的蚯蚓。身后是东宅上才元好公的大声吆喝:
“别踩着那曲蟮!”
簸箕和撒种者
把去年秋天的稻谷反复拣选,拣选那些籽实饱满的作为种子,悉心地保存好。清明之前,先是浸种,待稻种吸足水分,再将其移入土坑中,洒水,其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稻草,利用土坑中的地热、地气催芽。三五天后揭开稻草层,稻种已出芽,一点小芽,嫩芽,生生不息的芽,农人称之为“芽嘴”。
接下来就是撒种开秧田。对于农人和土地来说,这是一个节日,盛大的节日。撒种者左臂弯里夹着放稻种的簸箕,一边在秧田里后退,一边目测四方,捻起一撮稻种,用手腕的力量,如天女散花一般均匀地撒落秧田。这里所说的均匀,是凭着经验和感觉,以及对这块秧田的了解,且在缓步后退的行动中完成,难矣!
这里,先要说一种农具——簸箕,有芦苇编的,有竹编的,大小不一,农家必备,一般用作清扫垃圾或盛放杂物用。作为农具的簸箕,参与做秧田是它少有的高光时刻,因此要经过农人严格的挑选。它必须是竹编的,不能有一点毛刺,光洁且大小适中。现在想来,平底、圆弧状的簸箕在任何时候都是宁静的。“器具的圆融和谐,器具那栖止于自身之中的宁静,就在于它的稳靠性。”(海德格尔语)簸箕的稳靠性和撒种人双脚踩进秧田、小心翼翼地缓步后退的稳靠性相融合,将撒种的劳作集中在那手指的捻动中,观望者、田野、鸡犬,一切都是宁静的。
撒种的是村里公认的好把式昌囝阿哥,我负责在田埂上轰鸡鸭,不准它们靠近秧田。昌囝阿哥先点上一支烟,才元好公把装上了稻种的簸箕递给他,他夹在左臂弯里,轻手轻脚地走进秧田,开始撒种,是往空中抛出去再落下的撒种法,以后得知这叫抛物线。只见他一边后退,缓步轻移,在目光的指引下,把稻种从左到右、从前到后,在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的捻动中,撒向空中,落进秧田,有小小的水花溅起,几无声息。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他在秧田里自由而有规律地、轻柔地一边撒种、一边后退的姿态,是劳作的旋律,是农人的优雅,有着创制一件作品的自豪。这个过程中,在田埂上观望的农人鸦雀无声。他自己已成了作品的一部分,他属于大地。
撒完一畦,昌囝阿哥走上田埂坐下稍事休息。邻家大嫂会递上一杯热茶——崇明农家的杨树叶茶,品元伯会递上一支烟,点上火。此时,没有大声的赞美,只有老农们“啧啧”的赞叹。我为顽童时,这是少有的安静时光,我为昌囝阿哥在秧田里的劳作而感动,于今回想,那些抛起又落下的稻种,是天地之间的连接,而在秧田里后退的轻盈的脚步,是我见到的最早的舞步,沾着泥与水的舞步。田野里的大块文章,农人的作品由是而成。我还问过阿哥:“为什么要用手指在簸箕里捻动稻种呢?”“这样能知道要撒的稻种的多少,心里有数。”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琢磨了好多年,那是心的触摸,心手相连,否则何来抛物的美、均匀的美、移步的美?
十天半月之后,大地上的奇迹出现了:一畦一畦的秧田变成了嫩绿色。这是检验昌囝阿哥撒种本事的时刻。老农们转了一圈又一圈,众口一词。没有一个边边角角是缺秧的,整块秧田没有一处“癞痢头”。
这是完美无缺的作品。
这是丰收的好兆头。
(作者:徐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