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话河豚鱼

  我出生在东北大连，这座滨海城市一年四季盛产海鲜，鱼虾蚌蟹样样俱全。

  距今七八十年前，我小时，妈妈经常带我去逛鱼市。我印象最深的是出售河豚的摊位。那时，鱼商卖河豚鱼，去头剥皮，只卖河豚雪白的鱼肉。买回家，妈妈要细心地洗上好几遍，口中念念有词：“这鱼的血有毒，吃了，可不得了！”当地的方言，河豚叫“挺拔肘”。大连人引以为豪的是把“挺拔肘”与猪肉一起剁成馅，包河豚鱼饺子吃。那味道，要多鲜美有多鲜美，真叫一个绝！

  日本人生活在四面环海的土地上，虽爱吃鱼，但不知道河豚鱼还可以包饺子，他们听说中国人吃河豚鱼水饺，十分惊羡。而中国人很少生食海鲜，新中国成立后我因公出访日本，才知道河豚鱼可以生吃。

  那是1955年冬，郭沫若率领中国科学代表团访日。活动快要结束时，全团前往西日本著名的海港城市下关等船，取海路回国。我们到了下关才知道轮船要晚一两天才能进港，于是有了郭老和访日团团员、历史学家翦伯赞的别府行，东京大学教授野口先生和内山完造夫妇陪同，我有幸作为译员随同前往。

  别府在九州大分县中部，依山傍海，景色秀丽，素以温泉多而远近闻名，是游览疗养胜地。当晚，我们在“白云山庄”下榻。这是一家典型的和式旅馆，恬静、清幽，屋内铺有“榻榻米”，对于风尘仆仆的旅客来说，确实是一个理想的休息场所。晚饭的时间到了，女服务员把我们领到一间大屋用餐。由于大分县东部临海，出产新鲜鱼类，这一顿少不得上几种海鲜，其中一道就是这里的名产——河豚的生鱼片。日本人把生鱼片叫做“刺身”（sashimi），那一天的河豚刺身，是把鱼肉切成细条，用醋拌过后装在精美的小碗里。听了服务员的介绍后，席间立刻活跃起来，但谁也不肯马上动筷。

  我知道，日本人喜食河豚，他们把河豚称为“冬天味觉之王”，但由于河豚的肝脏、卵巢、血液等毒性大，在日本出售河豚菜的厨师必须经过考试，合格后才能领取营业执照。因河豚鱼味美有毒，日本有句谚语：“想吃河豚鱼，又舍不得命。”郭老诙谐地说：“我豁出命来，品尝一下！”说实话，那时我并未觉得河豚鱼的刺身有多么鲜美。

  说到河豚鱼的烹饪，在日本做法蛮多，除了刺身外，还可以做什锦火锅、黄酱汤、鱼肉冻等。我担任常驻记者期间，出差前往日本西部或北九州一带，到了用餐时间，为了体验生活，偶尔也进过小饭馆，点一个小尺寸的河豚什锦火锅，吃起来，既味美可口，又经济实惠。据了解，这一带是日本河豚的盛产区。一般的小菜馆也出售河豚菜，但越是靠近东京或日本北部，河豚就越成为高级菜。那时，东京经营河豚菜的菜馆大约有一千家，后来由于物价上涨，河豚的价格也越来越昂贵。一些人模仿那句谚语“想吃河豚鱼，又舍不得命”，开玩笑揶揄说：“想吃河豚鱼，又舍不得钱。”

  河豚刺身的做法也五花八门。有一次，国会议员、老朋友古井喜实先生为了表示友好，请中国驻日人员在东京一家专营河豚料理的日本料亭（高级菜馆），吃了一顿堪称艺术品的河豚刺身。一般来说，其他鱼的刺身，用刀切时要有一定厚度，而河豚鱼则不同，要切得极薄，整齐而又艺术地排列在瓷盘里。那河豚鱼片就像一层透明的纸，连盘子的花纹都清晰可见。吃时，要蘸一种特制的橙醋，不仅味道绝佳，也颇有欣赏性。

  最难忘的是，那一天晚上我们还喝了鲀鳍酒——河豚鱼的鱼翅酒。做法是把用火烤的河豚鱼翅泡进烫过的清酒里，使酒熏上一种特殊的香味。如果喝时擦一根火柴把酒稍微点燃一下，可以降低酒精度，不容易喝醉。连我这个平时滴酒不沾的人，都觉得很好喝，那酒既有河豚的鲜美，又有清酒的芳醇，别有一番风味。

  河豚的毒不在肉里，多在内脏和血液中，根据不同种类和季节，毒性的强弱也各异。上世纪50年代我刚从大连来到北京时，看到鱼店特意把河豚鱼拣出来，拴上写着“毒鱼”字样的牌子挂起，提醒人们不要吃它，以免中毒。但我知道，只要把它处理好便可成为一道美味，因此看到这一情景，未免觉得别扭。奇怪的是，日本有些美食家专门吃河豚的内脏，俗话说“不好别的，就好这一口”。他们的信条是：“味之美，值得一死。”据说，有毒的内脏，吃起来舌头发麻，但味道格外鲜美。我在日本工作期间，有一位著名的歌舞伎演员，名叫坂东三津五郎，因吃河豚内脏而丧命，此事成为一大新闻。这真是“拼死吃河豚”的结果。

  日本江户时代后期有一位名作家十返舍一九写过这样一段故事：

  一日，数人相聚。其中一人说：“有人送来了河豚，谁先尝一下？”

  无人自告奋勇。另一人建议：“桥头有个乞丐，何不让他先尝？”

  于是，炖好一锅河豚汤，送给乞丐一碗，说：“这是河豚汤，请你尝尝。”

  乞丐道谢，接了过去。

  过了片刻，那群人蹑手蹑脚去桥头看，一切正常。这群人放心了，回去饱餐一顿。然后，若无其事，来到桥头卖乖，问乞丐：“刚才的河豚汤味道不错吧？”乞丐反问道：“你们已经吃了吗？”

  众人说：“吃了，吃了，鲜美极了！”

  乞丐不慌不忙地说：“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罢，端起了碗。

  这则笑话，勾画出食河豚者“舍不得命”的心态和被视为“下等人”的乞丐的机智，妙哉！

  （作者：刘德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