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提着个大塑料袋,大塑料袋里装着好几个小塑料袋,小塑料袋里装着红豆、绿豆、薏米、莲子、红枣等等。明天要过腊八节了,三哥在自由市场采购了好多食材,他也想像母亲那样熬一锅腊八粥。不过呢,他还另外多买了枸杞子,这就比他母亲当年熬的腊八粥,又多出了一种成分。三哥提着一大袋食材,刚走到楼门口,就看见一个人迎面冲着他笑。他回头看了看,后面没人。三哥再回过头来,继续看那个人,那个人还在冲他笑。三哥突然说,你是二红眼儿,是二红眼儿吗?那个人说,正是正是,本人正是二红眼儿。
三哥怎么也没有想到,二红眼儿突然会来他家,他们起码有三十多年没见面了,甚至可以说,三哥已经三十多年没有想起二红眼儿了。
小时候,三哥和二红眼儿住一排房,他们一块儿上学,下学也要互相等一等,然后相跟着回家,把书包往家里一扔,马上又跑出来了。玩顶拐拐,玩逮人,要不就是推着钢筋棍儿做的铁圈子,哗啦哗啦满大街跑。可长大后,忙着上班,忙着找对象,忙着成家拉扯孩子……生活是改变人的一个推手,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旦开始生活,就很快被改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二红眼儿自从调到外地去工作,至少三十多年没回来过了。
二红眼儿笑笑说,过去的房子是没有了,可过去的人不是还有吗?他说他碰到了两三个认识的人呢,他跟他们一说他是二红眼儿,他们马上就想起来了,告诉了他三哥的住处。
二红眼儿提了个大绿兜子,在三哥面前往起提了提,看样子那个兜子挺沉的。二红眼儿说,走,领我去看看大娘去。三哥知道二红眼儿说的大娘是自己的母亲。三哥马上不笑了,好像刚才他就没笑过。三哥垂头丧气地说,我妈走了,已经走了两年了。二红眼儿突然也不笑了。二红眼儿显出悲伤的表情说,我给大娘买了一兜子八宝粥,心想明天过腊八节的时候,让大娘喝点八宝粥,大娘就用不着一黑夜不睡,一黑夜那么熬红豆粥了。二红眼儿还说,他本来一直想来看看大娘,可那些年,他一直忙着上班,后来更忙,一边上班,一边还要帮着照看孙子,这一忙就忙了大半辈子。他说他去年退休了,孙子也上班了,才觉得真是应该来看看大娘了。“可是没想到,大娘已经走了。”二红眼儿眼睛红了,说,他忘不了大娘给他吃的那碗腊八粥。
那是四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人们都管樊二胜叫二红眼儿,二红眼儿是樊二胜的外号。樊二胜的眼睛总是红斑斑的,还有黄黄的眼屎,挺难看的样子。那时候不是家家都挺穷吗?只要不影响啥,孩子眼红点,家大人也舍不得花钱领孩子到医院去治治,好像那时候的人也皮实,不觉得有点啥毛病就是个病。其实二红眼儿的红眼病,就是去了医院也治不好,那是缺乏营养造成的。过去人们都说,腊八不喝红豆粥,就容易得红眼病,所以每年腊八,家家户户都要熬红豆粥。尽管这说法没有过科学论断,但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腊八粥是多种粮食熬的,具有多种营养成分和维生素,对人是有好处的。那个时候人们都穷,就弄出来个腊八节,吃一回多种粮食做的饭,是有一种美好的希望包含在里边的。说到节日,中国的节日好像都跟吃分不开。过年就不说了,正月十五要吃元宵,端午节要吃粽子,中秋节要吃月饼,就算冬至不是节吧,也还流传着“冬至不吃肉,冻掉脚指头”的说法。清明节是祭奠的节日,但也要吃个煮鸡蛋,说是清明节吃了煮鸡蛋,一年不长疙瘩。你就罗列中国的节吧,没有不跟吃挂钩的,好像所有的节,都是为了给吃而找的一个理由。为什么?不就是平时吃不上嘛。
扯远了,那就回头再说二红眼儿。二红眼儿家五个孩子,都是穿得破破烂烂。二红眼儿到三哥家去玩,三哥妈就给二红眼儿个馒头,或者给个窝头,二红眼儿就更常去了。有一年刚进腊月,二红眼儿穿着一双露出脚指头的灯芯绒单鞋,进了三哥的家。三哥妈看着二红眼儿的脚说,这冰天雪地的,不得把脚指头冻掉了啊?三哥妈说着话,就走到院子里的小房里,过了一会儿,拿回一双三哥穿过的灯芯绒棉鞋来,二红眼儿比三哥小两岁,肯定能穿三哥的鞋。三哥妈还把二红眼儿的脸,扳到眼跟前看了看,说,你妈给你熬腊八粥吗?回去告诉你妈,就说我说的,让她熬腊八粥的时候,不光要放大梅豆和豇豆,还要放红豆和赤小豆,一年才给孩子们吃一回腊八粥,可得好好地吃一回呢。
二红眼儿突然觉得腊八粥是那么重要,又是那么新奇。二红眼儿的心里,开始盼望腊八节,盼望能喝上腊八粥来了。其实,腊八粥不是喝,是吃的,因为要熬得很稠,粥里的食材也丰富,除了好几种豆子和米,还要放进大红枣,甚至要往饭桌上再放一碗白糖,可真是仪式隆重呢。
就在二红眼儿一心一意地盼着腊八节时,二红眼儿的妈出事了。二红眼儿的妈到矸石山上去拾炭,从山上摔下来了,颅脑骨折。大夫们说,能不能保住命,还不一定呢。在居民区西边一里多远的地方有山,山里有煤矿,矿井下打巷打出的矸石,被牛车从井下拉到山顶上,从山顶上往下倒,矸石就顺着山坡往下滚,滚得满山满坡都是矸石,人们就管那样的山,叫矸石山。矸石里混着煤,有的人就到矸石山上去捡煤,用当地的话说,是拾炭。二红眼儿妈就经常背个帆布兜子,再拿个小麻袋,到矸石山上去拾炭。那样的哗啦哗啦的石头山,怎么能不摔倒人?以前二红眼儿妈不是没摔倒过,有时候是崴了脚腕子,有时候是杵破膝盖或者胳膊肘子,疼几天也就好了,可这一回却摔得太重了,昏迷不醒。二红眼儿的妈,指定是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了,指定是不能回家给孩子们熬腊八粥了。
明天就是腊八节。
家家户户都准备了熬腊八粥的各种食材,有了一点点过节的欢乐气氛。腊八节,似乎是个炮捻子,一旦点着了,就把大年给炸出来了。人们哪能不快乐?
三哥他妈,是个勤谨女人,过什么节,她都要把那个节过得像个样子。腊八节的前一天晚上,三哥妈就把大梅豆和豇豆还有绿豆,当然还有红豆和赤小豆以及小米大红枣,放在一个搪瓷盆子里,洗了又洗,淘了又淘。三哥的妈熬腊八粥,是一黑夜不合一眼的。太困的时候,就拿凉水洗把脸,凉水洗脸也不管用的时候,就用缝衣针扎一下指头肚子,扎上那么几回,困劲儿也就扎没了,天也就亮了,腊八粥也就熬好了。三哥他妈熬的腊八粥,那是有名的好,这个好,主要是说粥熬得稠,没有那样勤搅勤翻不睡觉的辛苦劲儿,是不敢熬那么稠的腊八粥的。只要瞌睡个十分八分,粥就煳了。
腊八节来了,腊八粥也熬好了,一家人也睡好了。三哥妈就很高兴地喊道:腊八粥熬好了,都起来喝粥吧。
三哥起来了,要喝粥了,可三哥妈却跟他说,去,去给二红眼儿家送一盆粥过去。粥盛在一个小钢精盆子里,拍得圆乎乎的,就好像是拍了一小盆豆腐渣。
三哥挺高兴,端着一小盆腊八粥,倔哒倔哒地就往二红眼儿的家去了……
如今,二红眼儿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汉,眼睛也不红了。二红眼儿说,三哥,我真恨不得扇我自己两个耳刮子,我咋就没早一点过来看看大娘呢?我提来这么多八宝粥,给谁喝,有啥用?说着话,二红眼儿把手里提着的绿兜子,哗嚓一下摔到了地上。临走的时候,二红眼儿的眼睛又红了,他红着眼睛说,明年过清明节的时候,我提前给你打电话,你等着我,带我到大娘的坟上去,给大娘烧点纸。
(作者:黄静泉,系中国作协会员,曾获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