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乡愁】
“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暮岁的英山,碧空如洗,株株乌桕,五分赤红五分黄,一半深秋一半冬。
乌桕树,一种落叶乔木,其名源于乌鸦喜食乌桕籽。在家乡,人们习惯将它称作木梓树。乌桕树生长在田垄阡陌、隙地山坡,没有婀娜的风姿,算不上高大挺拔,亦无争奇的繁花,素少斗艳求奢。初春,光秃秃的枝丫生发无数嫩芽,不几日便盛开出串串黄绿小花,清香扑鼻,是蜜蜂采花酿蜜的好去处。盛夏,随着叶片增厚、色泽加深,虬枝支撑的树冠出落成青翠欲滴的伞盖。深秋,绿叶渐次泛黄,继而变红、发紫。寒冬,绿寡黄瘦、深赤于枫,叶落籽出似珍珠,一点一丛,可乱梅花之真。
幼时,我并不喜欢乌桕树,一者因为它长得丑,枝干弯曲遒劲,树皮粗糙龟裂;二者其枝杈上常有一种毛辣子虫,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触及皮肤奇痒无比。但乌桕树浑身都是宝:叶、根能入药,材质供雕塑,尤其是乌桕籽,内外皆油脂——白色的一层叫皮油,可食用;坚硬壳里的叫籽油,可点灯。
孩提的日子虽不尽美好,但也不乏温暖记忆。又冷又饿的冬天,最大的乐趣莫过于用烘笼烤食物。我们用废弃的铁盒作锅,加点皮油炸黄豆、玉米粒和苕果。食物熟了,往往等不得冷下来就抢着吃掉,虽不能饱腹,但趣胜于吃。发现烘笼的火小了,就提起它在空旷地舞上几圈,于是柴火借着风呼啦啦地重燃起来。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相较于五彩斑斓的乌桕树叶,孩子们更看重的是它的果实。我们会在放学或休息日跑到树下捡拾掉落的籽粒,积存起来拿到收购部换零花钱。
读高中时,家境窘迫。一次周末回家拿生活费,父亲满脸愧意,苦于再无人可求;母亲则埋首拾掇着院外残垣上的乌桕枯枝,默不作声。望着不远处孑然立于老乌桕树上的寒鸦,我不禁心生感慨:“自己的求学之旅怎一个苦字了得!”父亲佝偻着身子,蹲在门口拼命吸了一阵旱烟,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最后顺手把烟杆在鞋底敲了几下:“明儿一早,全家都去河边、田埂上摘木梓。”
行至人生艰辛处,是乌桕树带给我一束微弱而温暖的光。从那时起,我暗下决心,要知恩图报,让自己活成一棵大树,顶天立地。
世事变迁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分田到户后,村里又先后开办了几个石矿和砖厂,依靠卖石头和黄泥成为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后来,在城镇化的浪潮中,不少乡亲外出闯荡,再将挣到的钱带回家乡铺路、盖房、买车……乡亲们的腰包一天天鼓了起来,只是河道开始被渣土淤塞,地里的青菜和路边的树叶沾染上了白色粉尘,空气中也时不时地弥散着来自化工厂的刺鼻气味……
近些年,随着绿色发展理念深入人心,一度寸草不生的废弃采石场通过生态修复迎来了新生——除了清除危石、削坡整形、回填矿坑,人们还在上面及周边栽种了近万株松树、楠木和乌桕等树木。放眼望去,清澈的溪水沿着谷地缓缓流淌,在低洼处汇集成碧波荡漾的小湖;逆光而视,红叶满冠、非花胜花的乌桕树倒映在明镜般的湖水中,宛若一幅色彩明丽的油画。与此同时,村庄里的老屋改水改厕、修旧如旧,屋外植草种树、“五线”入地,一派小桥流水、古韵犹存的田园风光。
“家住枫林罕见枫,晚秋闲步夕阳中。此间好景无人识,乌桕经霜满树红。”多年以后,站在老屋前,置身于熟悉的乌桕树下,我不禁感慨于清代徐定超的诗句。如果说守望这片天空的乌桕树活成了一道风景,那么“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呢?
(作者:段伟,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