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只要提起皮锡瑞,人们就会想起《经学历史》和《经学通论》。这两部著作,是皮锡瑞为晚清新式学堂编撰的经学教材,一百多年来风行于世,堪称新经学教育的经典,也给这位矻矻穷经的学者带来经学教育名家的桂冠。
皮锡瑞少时嗜好词章、议论,直到壮年才转向经学。他从训诂、名物入手治经,研读诸经注疏,进而精究今文《尚书》,同时疏证郑玄经注,至晚年融贯群经,创发大义。他一生著述等身,成就绝特,蜚声学林。章太炎曾称赞他的《尚书》研究“抱一家之学,钩深而致之远,上规平津,下模西庄”(《校经生》),夏敬观又表彰他的郑学研究“畅微抉隐,扶翼西汉今文之学,殆超越乾嘉诸儒而为清代经师殿后之一人。”(《善化皮鹿门先生年谱序》)总体而言,皮锡瑞治经虽然宗主今文,但始终坚持“解经当实事求是,不当党同妒真”(《今文尚书考证凡例》),能够融采众长,折中于是,因而学风谨严,持论平实。如徐世昌主编《清儒学案》,即以皮锡瑞“研精汉儒经训之学,宏通详密,多所发明”,专门设立《鹿门学案》,并评析他的经学特色是“博洽精审,亦能折中群言,无所偏激”,可谓公允之论。
身为经学大师的皮锡瑞,同时也是晚清湖南教育名家。他因家计困窘,光绪十六年(1890)就远赴湘南,出主桂阳州龙潭书院讲席。两年后,得江西学政龙湛霖力荐,皮锡瑞获聘为南昌经训书院主讲,直到戊戌政变后才被迫离职。他教导院生“说经当守家法,词章必宗家数”,大力变革经训书院学风,“一时高才隽秀,咸集其门”(皮名振《皮鹿门先生传略》)。光绪二十八年(1902),久被禁锢的皮锡瑞趁着兴学风潮,受聘创办善化县立小学堂。此后,他相继执教于湖南高等学堂、湖南师范馆、长沙府中学堂,并一度担任善化小学堂监督,短期代理湖南高等学堂总理,兼任湖南省学务公所图书课长,为湘省新式教育鞠躬尽瘁,有“经师人师”之誉。
参与新式学堂管理,以及多年讲授经学、史学、伦理等课程,促使皮锡瑞思考经学命运,积极革新经学教育。随着书院改制、科举停废,教育体制迅速更新,经学地位骤降,经学教育陷入空前困境:“今学堂因功课繁多,往往偏重艺能,反轻圣教,经、史、国文,钟点甚少,或且并无经学、国文。”(《皮锡瑞全集》第12册,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556页)新教育重艺轻道,已使经学课程名实难符,崇尚西学新知的激进派更公开鄙弃经学,皮锡瑞为此痛言:“近日邪说流行,乃谓中国欲图富强,止应专用西学,五经四书皆当付之一炬。办学堂者,惑于其说,敢于轻蔑圣教。民立学堂,多无经学一门;即官立者,亦不过略存饩羊之遗。功课无多,大义茫昧。离经畔道,职此之由。”(同前,第557页)为在新教育中突出经学的地位,他从改善经学课程设置、革新经学课堂教学、编撰新型经学教材等方面,进行了不懈努力。皮锡瑞曾向湖南提学使吴庆坻当面陈诉“各学堂不用经学之弊”(《皮锡瑞日记》,中华书局2020年版,第1653页),又奏请朝廷严饬各处学堂遍设经学科目,或增加课时,“凡学堂不教经学者,即行封禁;不重经学者,罪其监督、堂长,则圣教益以昌明,而所学皆归纯正矣”(《皮锡瑞全集》第12册,第557页)。他以修身、伦理本为儒经所常言,而新的课程体系却是三者分立,滋生各种流弊,因此主张将修身、伦理两科并入经学,“则圣经定于一尊,而歧途不至别出矣”(同前,第558页)。最值得称道的是,皮锡瑞身体力行,用心改进经学教学,舍弃烦琐破碎的治经旧法,只向学生讲解经书中的大义要旨,并以史事、时局作比证,做到深入浅出:“其教授时复不作艰深之论,以苦人索解,于阐明微言大义外,必取与现今时代情势相合与事之关乎政教者,反复发挥,以求通经可以致用”(皮嘉祐《师伏堂春秋讲义跋》)。皮锡瑞革新经学教育的成果,还直接呈现在三部经学讲义中,即思贤书局刊刻的《经学历史》《经学通论》,以及在他逝世后由家人印行的《师伏堂春秋讲义》。其中宏观上借史立论的《经学历史》和具体指点治经门径的《经学通论》,上下千古,独具裁断,不仅对中国数千年经学加以全面总结,更为新体制下的经学教育提供了理想教材。
皮锡瑞在《经学历史》开篇指出:“凡学不考其源流,不能通古今之变;不别其得失,无以获从入之途。”他分十个时代论述历代经学的嬗变,析其源流,辨其得失,尤其针对“自新学出而薄视旧学,遂有烧经之说”,特意强调“立学必先尊经”,同时力言经学简明、有用、易学,表达了在新教育中延续传统文化慧命的强烈信念。意犹未尽的皮锡瑞,接着编撰《经学提纲》,稍后定名为《经学通论》。他在序中明言:“前编《经学历史》以授生徒,犹恐语焉不详,学者未能窥治经之门径,更纂《经学通论》,以备参考。”对于中国二千多年经学的源流、正变,《经学历史》作了一次纵向的回顾,《经学通论》作为续编,则从经学的内层作了更详尽的归结。它依五经分卷,各卷再按议题设篇,“条举群经之旨”,分别对《易》《书》《诗》《三礼》及《春秋》三传的成书、流传、义例、要旨,和历代注解、考订、诠释的得失,以及今古文、汉宋学分立互争的是非,作出简要梳理和精辟论述,还特别指示治《易》、通《书》、读《诗》、习《礼》、明《春秋》的方法,开列研读各经的书目,“俾学者有从入之途,而无多歧之患”,为初学者提供治经的基本理念、学问根柢与关键知识,企望“使天下生徒尽通经术”。《经学通论》议题鲜明,取材丰富,分之为209篇经学专题论文,合之则不啻是一部经学小百科。周予同认为皮锡瑞“学术门径很清楚,善于整理旧说”(《经学历史序言》),用来评价他的经学教育成就,确是深得要领。
皮锡瑞晚年的经学教育,既凝聚了毕生研治群经的学术成果,吸取了南昌经训书院的教学经验,又因应着晚清的时代剧变,“思殚炳烛之明,用救燔经之祸”(《经学通论自序》),将纷繁复杂的古代经学加以清理、总结,含英咀华,化繁为简,形成提纲挈领式的专题论述,开启了近代经学通识教育的新路。民国以来涌现出一批经学通论或十三经概论性著述,纷纷效法或直接吸收皮锡瑞的《经学历史》和《经学通论》。尽管有些经学教材后出转胜,但迄今为止,皮锡瑞这两部脍炙人口的经学讲义,仍是引导人们进入中国经学殿堂的入门读物,甚至被列作高校文科院系研究生的必读书目。
(作者:吴仰湘,系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