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面对一幅令人着迷的画作之时,上面那些重绘、修补、污染的部分,可能会蒙蔽你的双眼,更不用说那些令人难以捉摸的颜料变色。例如石青,这种常见的蓝色颜料,在石窟寺壁画上被大量使用,然而它不够稳定,容易变成孔雀石——一种绿色颜料。不了解情况的人可能会以为敦煌壁画上大面积使用了绿色,而实际上,当时的画匠用的可能是蓝色。
如果你有幸欣赏到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所藏的印象派画作《雨天的巴黎街道》,你可能也会像多年来大多数观众一样,以为画中的那位女士戴着一副珍珠耳钉。然而,前些年修复师清洗了表面老化的光油层之后,大家才发现实际上卡耶博特画的是一颗钻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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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浙江大学出版社推出的英国艺术史学家保罗·泰勒撰写的《艺术品的衰老:藏在艺术史中的科学故事》一书,正是围绕着众多艺术品的生命展开。我想,作者除了想让读者了解艺术品本身之外,更想让大家懂得艺术品的“脆弱”,以期进一步寻求恰当的手段让这些人类瑰宝能够延续生命。
众所周知,古今中外的艺术品都有其巅峰期。一件艺术品,从被创造出来开始,就有了生命力。时间会消磨它的外观,朝代更迭会改变它存在的意义。看起来平淡无奇的一件作品,可能反映出当时的时代特色,也可能在今天得到新的解读。某种意义上,艺术品的一生可以因为优秀的修复师、恰当的保存环境变得漫长而精彩。
倘若你在2019年年底走进巴黎的卢浮宫,一定会被“达·芬奇逝世500周年纪念特展”所吸引。这个展览不仅云集了文艺复兴巨匠达·芬奇的大量绘画和素描作品,而且把研究人员对部分作品的科学分析和修复的成果展现出来。例如展览现场的《吉内薇拉·班琪》,观众看到的不是原作,而是同尺寸的红外摄影图片。尽管是一幅黑白的画面,但参观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威尼斯外交官贝纳多·本博的座右铭“Virtue and Honor”。它被画面中吉内薇拉的肖像所遮盖,人们的肉眼无法看到,而红外光所具有的穿透性使得这些被隐藏的细节在红外照片中显示出来。同样引人注目的还有卢浮宫收藏的三幅达·芬奇的油画,它们都被修复过,看上去更加光彩夺目。
或许卢浮宫的策展人和研究人员希望观众能看到这些杰作更加真实的面目,甚至改变过去对这些作品的认识。如果没有出色的研究和修复工作,这些认识可能还在大行其道,一如名画《雨天的巴黎街道》中那位女士的钻石耳钉长期被看成是珍珠首饰。
这正是伦敦大学沃伯格研究所的艺术史学家保罗·泰勒所担忧的状况——许多珍贵的艺术品正经历着老化与被破坏,进而遮蔽学者的双眼,让他们在各自的研究领域得出不严谨的结论。在《艺术品的衰老》一书中,泰勒列举了大量真实的例子,说明许多杰出的绘画作品在今天的外观并不就是它们初始的模样,并批评了追求以视觉证据为基础,而不首先试图尽可能多的理解有问题的作品中任何保存状况的理论缺陷,因为自然衰老、人为修补在艺术品上如此常见,如果不搞清楚画作原初的样子,任何研究都可能误入歧途。
那么,这些画作可能会出现哪些老化问题?背后的原因又是什么?《艺术品的衰老》则表达了对这些在艺术史研究中可能被忽视的问题的关切——绘画作品中有哪些材料?它们在与时间的碰撞中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些变化如何影响作品的外观?
泰勒在书中从绘画材料和技术术语开始,详细介绍了绘画中可能用到的各种材料受温湿度、紫外光、空气中的二氧化碳等因素的影响而发生的不同程度的变化,从而造成画作的脱落、裂隙、起翘和变色。他认为,艺术品微不足道的生存率可能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保存条件——而不仅仅是那些常见的因素(如战争、火灾、意识形态等)导致的。例如广泛使用的红色颜料铅丹、朱砂,蓝色颜料石青、群青等,以及欧洲绘画上大量使用的光油层,它们的变色、变暗是如此普遍,近年来对这些现象的科学研究也提醒我们,有多少艺术品的保存问题是由材料、技术、环境和修复历史的特殊性和复杂变量所塑造的,甚至想要对它们的劣化机理进行概括都是如此艰难。
因此当我们面对一幅梵·高或维米尔的油画时,如果上面出现了细小裂纹或者芝麻大的颜料脱落,观众们或许会淡然处之,艺术学家也不一定会关注,但这些裂纹或颜料脱落绝不是“皇帝的新衣”,它们可能会继续生长发育,最终造成画作的巨大损坏。如何处理这些问题,是文物保护科学家和修复师的专业工作。泰勒在书中详细给出了不同的应对方案。例如“清洗”,是处理油画表面老化光油层的常见手段。在吸取了20世纪早期修复师们“过度清洗”的教训以后,现在的保护者采取了相对谨慎的清洁做法,通常会在清洁过程中保留一层薄薄的旧光油,以避免过度清洗和不小心去除细微的表面层。在努力使这些干预措施可逆的同时,今天的保护者还更加注重保护修复工作的透明度,就好像荷兰国立博物馆向公众展示伦勃朗的杰作《夜巡》的修复过程,以及比利时皇家文化遗产研究所在根特博物馆的一个玻璃房里对凡·艾克的《根特祭坛画》进行清洗,观众可以直观地了解如何对一件“衰老”的艺术品进行处理。
让公众明白艺术品的“衰老”过程,以及对它们进行科学保护的价值与意义,是保罗·泰勒撰写这本书的重要目的,与文物、博物馆界的专业人士近年来不断推动的展示性保护的初衷不谋而合。以荷兰国立博物馆的“《夜巡》行动”为例,科学家使用最先进的仪器设备对画作进行全幅面的成分扫描,发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细节。例如,伦勃朗用一种含砷的颜料来绘制画面中央的副官衣服上的刺绣。在那个年代,这些颜料主要用于绘制静物画中的花和水果,而伦勃朗用在了人物服饰,被认为是一种创新。另外还发现了一个士兵头盔上原本用含铁的颜料绘制的羽毛,但伦勃朗不知为何最终把羽毛涂掉了。一直以来,对于珍贵文物和艺术品的研究与保护,都是放在实验室或库房里进行,而“《夜巡》行动”把这项工作直接放在展厅,成了展览的一部分,揭开了文物研究保护的神秘面纱,观众甚至可以在现场与科学家和修复师交流互动。另外,如此大规模的研究、分析和修复,获得大量的新发现,可以为今后《夜巡》的展示提供更多有价值的素材。这种在研究和保护修复过程中的科学发现和技术应用,并以此为中心的艺术品展示,充分体现了科学与艺术的完美结合,以及当代科技的进步对艺术史研究的重要推动作用。这也是泰勒想要表达的重要观点。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保罗·泰勒在书中列举的大多是英国国家美术馆的油画作品,但他也偶尔提及中国画与日本浮世绘的保存问题。这在一方面是出于他对非欧洲艺术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有关东方绘画作品“衰老”问题的研究报道在西方并不多见。这并不意味一件宋代的绘画就不会出现裂纹、颜料变色的现象,而是相关的研究进行得还不够充分。尽管中国古代的绘画作品在材料和结构上与欧洲的油画存在明显的差异,但“衰老”的问题同样存在,过往修复的痕迹也可能掩盖原作的重要信息,甚至画面中究竟用了何种颜料,也不一定能讲得清楚。例如“胭脂”色,是中国古代绘画中十分常见的颜色。然而,它是由何种颜料绘制的?专业画家或者绘画爱好者知道,可以呈现出“胭脂”色的颜料,可能有朱砂等矿物颜料,而来源于昆虫的紫胶虫、胭脂虫,以及来源于植物的苏木、茜草、红花等染料,也可以呈现出这种颜色。事实上,各式各样的纸张,也可能会在某些条件下发生老化,并对书画作品的保存产生影响。要解决这些问题,需要科技手段的介入,以及科学家与艺术家的紧密合作。
一件艺术品,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文物,它从被创造出来开始,就成了自然界的一部分。因此它的衰老,也是一种自然现象。对它的研究,可以拓展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同时,也是为了找到恰当的手段让它能够继续保存。因此,“文物科学”的研究,既有明确的应用目标——延续它们的寿命,也正如伦敦大学的马提亚·斯特里利奇教授提到的:“文物科学促使社会和个人,以及我们的后代,去践行他们对文化遗产的权利,并为理解我们人类自身以及我们所处的世界作出贡献。它有着深层次的社会目的。”
(作者:张晖,系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