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时代楷模】
楼道里忽然有人一声喊:“又打破世界纪录了!”坐在办公室里的山东港口集团高级别专家张连钢脸上绽开了笑容。自亚洲第一个自动化码头——青岛港自动化码头建成以来,至今已第七次打破自动化码头的装卸世界记录。
这一切来之不易。连钢团队的每一个人,都还记得领下任务那天的情景。张连钢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窗前,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着大家说:“外国人想在技术上卡我们的脖子,没门。我们要是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跑,到头来不是碰得头破血流,就是死路一条。我们自己干,干好了为国争光,干不好死了也光荣!在座的同志大都是党员,我们一定交出一份合格的答卷!”说着,他指着码头上那架最高的桥吊:“如果咱们干不好,就站在桥吊上排队跳海,我张连钢第一个跳下去!”
大家心底陡然生出一股豪气,寂静的会议室犹如响起一声声战鼓。
欧洲某著名电气公司的老外专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给连钢他们“上课”,大家如听天书
2013年开年之初,在家养病的连钢接到了时任青岛港总裁成新农的电话,让他第二天早上来开会。放下电话,连钢想,往常开会,都是办公室通知一下就行了,看来不是小事。5年前,连钢患了癌症,一直在与病魔做斗争。前些日子成总就时不时来电话问起连钢的病情,每次听到说“好多了”,他都格外高兴。联想到这些,连钢觉得,或许组织上又要交给自己什么大任务了。
连钢是“技术大拿”。有一年酷夏,他跟着领导在码头上转,转来转去到了轮胎吊前。码头上机器轰鸣灌耳,排气管在司机室上方,一股股黑烟直冲过来。领导趴在连钢耳朵上喊:“你得想个法子换掉这些嗡嗡叫的家伙。”连钢也趴在领导耳朵上吼:“这家伙每年一台就能吃掉10万多升燃油,还要排放300吨二氧化碳,更别说噪音了。”领导使出“激将法”:“能不能把这些家伙改成电的?要是把司机的耳朵震聋了,他们的老婆还不闹脾气?”连钢接招:“无论从节能减排还是家庭的安定团结考虑,咱们都得‘油改电’!”说到做到。连钢和同事们合力攻关的“油改电”成功,不仅降低能耗,还实现了污染“零排放”。从此,“油改电”叫响并推广到全国。
连钢的直觉是对的——确实又有大任务了。那天,会议刚开始,成总就宣布:“我们要建自动化码头!”他看着连钢,“这项任务非同一般,还是你当领头羊。”连钢愣住了。“我一定参加,但别以我为主。建自动化码头,是我做梦都想的事,可我现在这个身体,万一半途倒下了,怎么对得起组织?”成总点点头,环视一圈,最后目光还是落在连钢身上:“我看还得是你。”连钢坐直身子,沉吟不语,会议室里,寂静无声。片刻后,终于听到连钢缓缓而坚定的声音:“我是一名党员,我无条件服从组织决定!”
建自动化码头,离不开IT、设备、土建、操作等一干人才。连钢干过技术科科长,对遍布青岛港各个角落大大小小的人才都了如指掌,他思忖片刻,写下几个名字:李永翠、李波、张卫、吕向东、周兆君、潘海清、修方强、王延春。这些人中,只有李永翠、修方强加上连钢是正规本科毕业,其他人大都读的是专科、职高。
2013年深秋,这个新组的团队在青岛港综合楼会议室集合,连钢的开场白颇具诗意。他指着窗外远处的8号码头:“那里,是当年我们集装箱码头出发地。”大家展目远望,夕阳的余晖把海面映得一片斑斓。连钢又指着墙上的俯瞰图:“这里,将是自动化码头的起点。我今年53岁了,你们也都40岁左右,如果这件事干成了,那是一辈子的光荣!大家想一想,当一辆辆无人驾驶的车辆穿梭在堆场的时候,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画面?当我们率先建起亚洲第一座自动化码头的时候,那该是一种多大的满足感!虽然我们有着世界最大的码头,也干出了不错的成绩,但只有我们再建成自己的自动化码头,那才标志着我们真正摘取了世界码头高科技的‘皇冠’!”
可冷静下来之后,大家马上被理想与现实的差距狠狠打醒。
1993年,世界上第一个自动化码头在荷兰鹿特丹港诞生。到2013年,自动化已历经三代,可整个亚洲尚无一家。核心技术都牢牢地掌握在欧美“四大联盟”手里,对青岛港技术骨干来说,一切都是一张白纸。
欧洲某著名电气公司听说青岛港要建自动化码头,立马就来推销“电气控制”系统。就是在这间会议室,老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给连钢他们“上课”,大家如听天书。李永翠他们也都是有几把“刷子”的人。比如人高马大的张卫,竖起耳朵一听就知道机器毛病出在什么地方,为了不耽误生产,他先恰到好处地拍一巴掌,机器就乖乖运转,等停工了再对症修理。脸膛黝黑的周兆君一看就是土建人,从内蒙古草原走出来的姑娘李永翠,在软件开发上有一套。其他几个人,也都各有所长,如今为啥都不灵了呢?
会后复盘,理工男修方强先开腔:“咱们就是‘小白’呀!只有听的份,可还听不明白。”张卫也打怵了:“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可咱们连自动化码头的影子也没见过呀。”连钢见大家像霜打的茄子有点蔫,给大家打气:“人家是带着20多年的成功经验来的,谁生下来就知道个子丑寅卯?他们从零开始的时候也是我们这个样子。”
在这个市场上,作为买方,没有“货比三家”这一说,只能看人脸色。可仰人鼻息处处受限,不如一切都自己来!连钢团队做出了重大的决定
面对技术上的“卡脖子”问题,连钢是有切肤之痛的。多年前,电控系统用的是瑞典大牌公司的,安装后外国专家来调试,连钢想要一点数据,要不然,万一哪天出了故障,还得等外国人千里迢迢来修,既耽误生产又增加开支。可这位专家耸耸肩,不仅分毫不给,调试的时候还把连钢关在了门外。连钢趴在小窗上“偷看”,可专家很警惕,用宽大的后背挡住连钢的视线。当年,连钢他们一个月工资连百元都不到,这位专家一天就是3600元,还得住好宾馆,喝红酒品咖啡。干了12天,拿走4万多元。连钢想掌握技术,也心疼公家的钱。他咽不下这口气,拿着线路板对着窗子看线路,又找来两个灯管,上面压上块玻璃,再把电路板放上边。强烈的光线下,毛细血管一样的线路毕现无遗,再加上测试仪检测数值,最后愣是绘出了电器原理图。
大家听了连钢的故事,心里都憋了一股劲,搜集起有关自动化码头的知识。过去上下班,永翠提着个漂亮的女士包,有时还踩着高跟鞋走一走猫步,女儿夸“妈妈真漂亮”。后来工作越来越忙,也越来越没时间打扮,干脆换成电脑包,高跟鞋也不穿了,走路一阵风,在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女儿生气地说:“妈妈不漂亮了,妈妈被自动化码头抢去了。”一个月后,外国专家又来,他们吃惊地发现,一个月前这群听到自动化码头术语目瞪口呆的人,不仅能对话了,还能提出一个个专业问题。
殷健听到建自动化码头的消息比别人晚一些。20世纪90年代开始,海运船舶变得越来越大,青岛港码头受自身条件的制约,桥吊的高度和前伸距装卸能力捉襟见肘,老外称此为“艰难的一吻”。这有些伤青岛港人的心。殷健受命负责加长加高改造,最开始他是“监工者”,后来直接成了“施工者”,在工艺制定上出了不少金点子。进入新世纪,青岛港集装箱业务突飞猛进,可老港区“肚量”太小,青岛港决定整体西移,殷健又受命去开辟新码头,他们一个月建成100米的岸线,9个月完成集装箱码头的西移,令外国股东大为吃惊。
就是在那次开辟新码头时,殷健第一次在屏幕上看到自动化码头的场景。一位交通部来的专家带着神秘口气招呼殷健:“老伙计,给你看个东西。”专家打开电脑,点开一段视频,一个自动化码头的场景出现在眼前,殷健觉得神奇又震惊。“什么时候咱们也建成自动化码头就好了。”可想归想,这一切似乎遥不可及。后来,殷健的妻子张建云身患绝症,他不得不卸下一些担子,带着妻子四处问医求药。当听到建自动化码头的消息后,他再也坐不住了,心事重重。得知情况的妻子选择了支持:“我病情已经稳定了,你报名吧。要不,比杀了你都难受。”
连钢最初也瞒着妻子王晓燕。直到有一天妻子问连钢:“你最近回来得越来越晚,话少了,心事多了。刚才谁来的电话?鬼鬼祟祟的。”连钢看瞒不住了,才把自己接过帅印的事告诉了妻子。晓燕一听,很久没说出话来,憋了半天,她终于开口:“连钢,知道你得了癌后,天都快塌了,你进手术室的时候,我觉得你再也回不来了,手术室的红灯一亮,我和闺女抱在一起大哭一场。我愁得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怕被你看见难过,都悄悄收拾了。现在你身体刚刚稳定,就要出去拼命?”妻子嘤嘤地哭了起来——自从自己有病后,连钢还是第一次看到妻子流泪。他把妻子拥在怀里,轻拍妻子的后背,不禁鼻子一酸:“晓燕,我拖累你们了。”沉默了很久,连钢又说:“人这一辈子做不了很多事,我如果在技术上能解决一项被外国人卡脖子的事,就是少活几年也满足了。”晓燕睁着一双泪眼看着丈夫。作为妻子,她太了解丈夫了。
2014年夏天,连钢带着部分成员出国考察自动化码头。连钢对大家道:“你们不是都说没吃过猪肉也得见见猪跑嘛,这次就让你们去看看——但不能白看。”
第一站先到荷兰。老外见连钢他们一副如饥似渴的样子,马上对中方随行的张翻译嘀咕了一番话,张翻译对连钢说:“人家对咱们约法三章了:不准下车,不准拍照,不准询问任何数据。”连钢一下子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的经历。他对队员说:“每个人都要像一块海绵,就是吸一滴水也好。”这次行程,他们虽说开了眼界,但收获不是很大。
回国不久,一家世界航运巨头企业派来一个专班。外方带队的叫约翰,一脸傲慢,连钢他们进会议室的时候,对方竟然连招呼都不打。在约翰看来,中国的港口建自动化码头,买技术买设备非他们不行。连钢团队知道,作为买方,在这个市场上,没有“货比三家”这一说,他们必须要看这群气势夺人的专家的脸色。软件是自动化码头的大脑,约翰道:“这是我们最完美的软件,你们照搬就行了。”负责导引车的费兰克,也是同样的口气,“用他的,自然也得用我的。”两项费用加起来,7900万美元。真是狮子大开口啊!连钢对这种捆绑销售很愤怒,他压着火,说:“你们的导引车,用的是铅酸电池,我们引进来,不仅要建充电转换站,耽误工期,一年还得淘汰500多吨废电池,污染太严重。我们经过论证,觉得用锂电池节能环保。”约翰、费兰克面露惊愕,他们没想到这群对导引车一无所知的“土专家”,竟然提出了一个前瞻性的问题。费兰克怔了一下:“想法很好,但不可行,你们还是要走前人走过的路,这前人就是我们。”说完这话,他们都低头喝起了咖啡,不再理会连钢他们。约翰一行人走后,向来颇有淑女范儿的李永翠忍不住拍起了桌子:“到底他们是买家还是我们是买家?”
约翰回国不久,外国股东很快就派来女监理玛丽。玛丽说世界上很多自动化码头都是她监理的,言下之意她很有权威性。连钢问玛丽工期,她道:“最快也得4至5年。”连钢说:“我们打算两年内拿下。”玛丽笑了,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随后她话锋一转,提出了要求:要住五星级宾馆,往返头等舱,一年报酬40万美金。连钢粗略算了算,四年下来,光用在她身上的钱就是一笔巨款了,关键是工期还遥遥无期。
仰人鼻息处处受限,不如一切都自己来!连钢团队做出了重大的决定。他们深知,这是把压力全扛在自己肩上了。但是,大家又说,树靠一张皮,人靠一口气,不能老是让老外牵着咱们的鼻子走啊!
“只要有创新精神,往往就能一举数得!”亚洲第一个全自动化集装箱码头,在青岛港诞生了。连钢团队创造了自动化码头的多个世界纪录
这可真是兵置死地呀!
连钢联系了多年的合作伙伴上海振华,振华也是一腔热血,双方一拍即合。团队的每个人,也都打起了百倍的精神。张卫每天开车拉李永翠、李波、王延春、修方强等人到项目组集合,汽车就成了会议室,大家每日争论得面红耳赤。国外设计自动化码头,每个门类都各管各的,互相之间几乎不通气。修方强对李永翠说:“咱们每人管好自己的一摊,你的系统给我指令我执行就行了。”李永翠不这么看:“咱们不能各自为战,自动化码头就像一个人,鼻子、眼睛、耳朵,都互为依赖、互为配合。”
“车上讨论会”从2013年10月持续到2016年1月,从争论到融合,融合到争论,慢慢合为一体。修方强设计的轮胎吊锚固就有20多稿,都被大家一一推翻。轮胎吊锚固的重要性非同一般,台风来临之前,既要抢时间,还得固得牢,否则设备可能毁于一旦。几年前的一次锚固经历大家说起来还后怕:上百号人大战近一天,100多台轮胎吊才得以锚固。虽然台风有预报,可瞬间风力令人猝不及防,由此造成的损失在世界很多码头都很常见。因此,自动化码头必须在短时间内实现自动锚固。修方强问连钢:“短到什么程度?”连钢道:“眨眼工夫。”修方强听了,直摸脑门。
这些日子,连钢身心疲惫。一个问题解决,几十个问题又冒出来,就像个装满了难题的泉眼。连钢还担心自己的身体,要是自己真半途倒了,60多亿元的投资万一打了水漂怎么办?他每天早上到了单位,需要先到沙发上卧一会儿,接着就开讨论会。修方强还在为锚固的事挠头,连钢道:“你们老是憋在一个圈子里反而走不出来了,要换换脑筋来思考问题。”张卫遇上了机器人自动解锁的难题,晚上总说梦话,一惊一乍的,吓妻子孩子一跳。一次下班回来,家人在打扑克,他看着看着一声喊:“你们停下!”家人知道他又来灵感了,就按照他的指令翻转纸牌,又移到相应的位置。推演到下半夜,张卫得到了答案,高兴得一下子跳了起来。类似这样的讨论会,李永翠说他们举行了3000多次。
就在连钢他们顶着各种压力甚至非议潜心研究的时候,外国股东又派专家组来了,与其说是说服连钢他们放弃自主研究,还不如说是下最后通牒的——一切后果由青岛港自负。有一位专家每说一句话,就用双手比画一个“心”形,殷健以为外国专家要和他们同心同德,后来翻译说:“老外的意思是,你们无论怎样努力,最后都是零。”
春去秋来,外国人需要三年多才能完成的码头设计方案,连钢他们仅用了一年三个月。光是流程测试就超过7000个,实验高达10万多次。殷健的父母见儿子白天忙着研究,晚上还得照顾病重的妻子,有时还要来照看自己,干脆卖了房子住进了养老院。AGV死锁的情况时有出现,李永翠急得满嘴起燎泡,她带着同事比对上万条工作日志,直到深夜才找出了规律,成功解锁。丈夫半夜打来电话催她回家,却听见永翠上来就叫:“活了!活了!”
水平式锚固这项世界上独创的技术也终于“活了”——70余台桥吊,一键锚固,仅用两分钟。导引车上用的是锂电池,循环充电,打破了外国人必须用铅酸电池、建换电站的“金科玉律”。自动化双小吊自重2600吨,再加上轮压100吨,是个超级大胖子。自动化码头桥吊承轨梁早就完工了,码头能承载得了吗?张卫犯了愁,说这样只能改造土建了。周兆君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动土建得上千万元,成本就大了。连钢点点头:“那咱们就降低桥吊轮压。”大家一时不知所云,连钢循循引导:“主小车后大梁减少3个的话,对其他能有多大影响?”一句话点醒大家。后来王延春与大家反复论证,终于有了良策:把桥吊伸缩距减少12米,这样桥吊重量一下子减去50多吨,不仅节省60多万元成本,还带动了一些系统优化。
“只要有创新精神,往往就能一举数得!”连钢如此说。屈指算算,连钢团队创造了自动化码头的多个世界纪录:第一个自动导引车循环充电技术及系统;港口大型机械“一键锚定”自动化防风;机器人自动拆装集装箱旋锁;氢动力轨道吊;非等长后伸距自动化桥吊;高速轨道吊双箱作业模式;无人码头智能监管系统;码头物联网可视化运维平台……
2017年5月,“中远法国”轮缓缓靠在指定泊位上。自动化码头上,没有汗津津的安全员,没有喊哑了嗓子的指挥者。自动化码头“大脑”开发者李永翠他们,在生产控制室轻轻按下指令键。刹那,那些看似冰冷的桥吊、轨道吊、导引车等,好像一下子有了生命的律动,都有条不紊地运转起来。仿佛是在偌大的舞池里,虽然空间有限,可一对对舞者,踩着节奏舞得行云流水。亚洲第一个全自动化集装箱码头,在青岛港诞生了。几个月后,青岛港单机平均效率每小时就达到了30.8自然箱,而发展了20多年的外国自动化码头,每小时最高还不到25箱。
14年前,青岛港靠着“振超团队”精神,用的是“人海战术”,创造了集装箱装卸效率的世界纪录。2019年,为推进海洋强国战略,建设世界一流海洋港口,山东省整合省内港口资源,成立了山东省港口集团。连钢团队站在了全省港口一体化改革的大平台上,再次创造了世界纪录,“氢+5G”自动化码头二期工程顺利投入运营,三期工程也已开始推动。连钢团队被中宣部授予“时代楷模”称号。放眼世界,他们致力于打造世界一流的智慧、绿色港口,正研究使用氢燃料电池利用工业副产氢发电和空轨集装箱集疏运系统,为建成世界上第一个低碳港而努力。
这将又是一次“革命性”的创新!
(作者:铁流,系山东省作协副主席,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全国“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