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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05日 星期五

    千载白鹭鸣庐陵

    作者:徐剑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05日 14版)

      已经是晌午,秋阳浮冉于中天。在吉水一户农家乐用午餐,喝了几杯黄米酒,人有点微醺。登车,驶往庐陵古城,从吉水到吉安,约半小时车程。秋后阳光仍炽,苦夏未尽。躺在椅子上小憩,冷气吹下来,一爽凉,心便静下来了。闭目养神,一枕黄粱,梦见自己金榜题名,登坛拜将。抑或上午入进士园、登状元楼的记忆倒带吧,李唐、赵宋、大明、大清王朝的状元、进士凸现在视野里,由模糊变得清晰。赣江清如镜,楼高八面风,一行白鹭盘旋江面,东风起,送我上青云。

      秋声近,吉安城郭。我看到白鹭洲,一洲分两水,青螺屿楼浮在水上,章贡之水赣南来。白鹭展翼,扶摇直上江天。一派好风光,地灵人杰,滋润众多学子。北宋以降,古庐陵鼎甲四十九人,拜相入阁,历朝宰辅十九人,尚书六十九人,素有“一门三进士,隔河两宰相,五里三状元,十里九布政”之称。梦里,他们依次走下中华名人祠的封神榜,兀立吉安的天空,一个个寒门学子戴乌纱,穿红袍,胸挂锦鸡,无限风光在庐陵啊。

      那天在进士园中,我仰首三千进士、四十九名状元,共一个故乡,惊叹不已。七百余年间,凡春闱,庐陵城的人都能看到白鹭洲书院的学子金榜题名时。悠悠万事,天下高光尽在金庐陵。紫气浮冉,雨后彩虹横跨赣江水面,是稻花香时的太阳雨吧。

      大白日晴天梦,一枕黄粱梦断。一个刹车,有人喊,白鹭洲书院到了。我睁眼一看,还在吉安城里,旧时称庐陵,意思是茅庐盖在丘陵之上。

      而今的庐陵,历史又称半座苏州城。可已找不到旧时模样。阳光金晃晃地,洒满城郭。下车,一路台阶至底,是一个广场,正中央立了一块石碑,行书“白鹭洲书院”,落款周谷城。

      周谷老的手笔!我眼前遽然一亮,惊叹:这是毛公润之的同学呀。

      周谷城者,著名历史学家。余生有幸,年少入京,因了认识一位叫林从龙的湖南词人,竟然有缘到新街口不远谷老家中,红墙灰瓦的小四合院,见其与谷城老、臧克家、周笃文、叶嘉莹唱和,让我大开眼界。想不到吉安城,居然看到谷城老题字,恍如昨日。

      绕过白鹭洲书院石碑,朝前走向廓桥。一桥飞架南北,犹如长虹横空,将白将书院与城池连为一体,成为吉安城里的一道风景。漫步桥上,犹如走进颐和园长廊,圆柱林林,飞檐斗拱,雕梁画栋,书法彩画,皆由画工妙笔梁上。画法有拙有巧,内容大抵为民间故事,如五子登科、状元省亲、松下听琴、兰芷古松、瘦石太湖。窨井上的天穹渐次垒高,收拢于八九层,深邃辽远,天上人间,恰如一桥中。桥长约五六百米,每个空间看出去,都是一段赣江四季。若秋阳向晚,有学生在此温习功课,朗读古诗文,会给人白鹭洲书院在人间天阙的感觉。

      太阳斜照下来,站在桥上,极目远方,由远及近,赣江碧流天际来,八面见画境,是诗,是词,更是秋水文章。乍看,不见一只白鹭翱翔,可我以为绿树掩映中,栖息着万千白鹭,风掠,竹动,一鸣冲天,一如历朝历代的学子。

      白鹭洲中学出奇地静,据说在洲上就读的为高三和初三学子,两千多人,就是为了让他们沾一点儿白鹭洲书院的底气、文气、运气和正气。逐级而下,过一座四角为石柱的亭子,南边两个石方柱,镶为一副楹联:“芟其芜,行其涂,似有天作地生之状;视其细,知其大,岂独山原林麓之观。”妙哉此联,以小搏大,妙哉此言,修杂芜而成参天大树也。移步石亭,但见赣江岸边,一棵古樟树,树高千余尺,遮天蔽日,犹如一柄巨伞,荫庇着一代又一代庐陵学子。据说,古樟树年轮有三百多年,而白鹭洲书院则在朝朝暮暮中观鹭栖鹭飞七百年矣。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遥想当年,上饶府人氏江万里任吉安知府,知州庐陵,想为百姓办点事,留得好官声。他以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事,莫过办一所书院,让贫寒子弟读得起书,寻来找去,唯白鹭洲风水极佳,江水汤汤,一洲浮于两水之上,芳草萋萋,绿树连江天,如舟、如船,可载庐陵学子行赣水,入鄱阳湖,进长江,云帆高挂,金榜高中入殿堂。且白鹭洲书院又在水中央,学子上学,皆坐船而去,一篙撑舟,渡江而过,登洲,惊起白鹭一片,盘旋半空,复又落在树上,仿佛看到江水云树间,伫立一个个白衣隐士,彼乃庄周化蝶,老子骑青牛而来,孔子咏而归,还有孟子、屈子、司马迁化鹭而来。又或者,李白、杜甫从唐诗中走到廊桥上,俯瞰桥下酒肆。一碗浊酒家万里,走吧,谪仙,去吧,杜拾遗。

      太阳转身了。我也该调头入下一个景观。别过老樟树,朝南,唯见一座汉白玉雕像兀立,英姿勃发,乌纱锦袍的宰相巍然在上,不用猜,那位白衣卿相,一定是文天祥了。“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惶恐滩就在赣江上,离庐陵城不远,流连于赣水,可闻暗流涌动,乱石惊空。这位庐陵城的骄子,生不逢时,本该像那株擎天香樟,撑起南宋江山,可是大殿的擎天柱爬满了白蚁,一柱既倒,谁能力挽狂澜?涯山一战,南宋水军灰飞烟灭,文天祥成战俘,陆秀夫背着小皇帝纵身一跳,大宋从此化为水沫泡影。屠城将领欲留他一命,远押北庭二年,劝降,可是他头上华夏天空,有忠肝义胆天大地大圣人坐标。张良椎,苏武节,严将军的头,嵇侍中的血,还有张睢阳的齿,颜常山的舌。或作辽东帽,或写出师表,泱泱中华,哪一个壮士不惊天地泣鬼神,哪一个贤者不冰雪鉴日月?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文天祥朝刑场走去,木枷囚车,文人过燕市,一样的壮怀激烈。喝一碗浊酒,向云山外的庐陵投去最后一瞥。元大都菜市口,秋霜落叶,黄的、红的、枯的,衰草枯霜白,白晃晃地,如雪花,如鹭羽落下,恍惚间,他看到白鹭洲书院创始人、南宋两任丞相江万里一家的结局。

      元军马蹄在上饶府街衢闾巷响了起来,兵燹映红半座饶州城。江万里伫立石阶上,仰望城郭。宁可玉碎,决不苟活。江万里遣散女佣,让家丁往江家大院投去一炬。浓烟滚滚中,与仆人别,仰天惊呼:“大势不可支,余虽不在位,当与国共存亡。”白衣、白发、白胡须,飘飘,就像白鹭洲上一鹭鸟,翻过汉白玉栏杆,纵身沉塘。

      江万里投塘而亡,文天祥壮丽殉国。大宋士子的血性,江西学子的赤心,千古而下,令人长叹。

      远眺,庐陵淡月初现,倒映在赣江。千江有水千家圆,和平树下的日子真好。在白鹭洲中学流连,展室是百年前的教室,二层老建筑,倏忽,刮来一阵百年穿堂风。风入室,琅琅读书声,我想到吉安儿女刘真、伍若兰,两位年轻的共产党人,不知他们当年是不是在白鹭洲中学读过书?!

      刘真,壮士也,其信仰之真,确如其名。他是吉安永新县共产党早期负责人。他的血脉中,运行地火,奔突千年庐陵的文脉与血性。那一年,他从南昌回吉安,因叛徒出卖被捕。国民党反动军官说,只要在一份自首书上签字,就留他一命。

      妄想!他冷笑道,真正的共产党员都不是软骨头,怎可以俯下身子,从狗洞里钻出去。杀了一个刘真,还有千千万万个共产党员站出来。

      好!成全他。敌人说,我倒要看看刘真的骨头,是真硬,还是假硬。找一个大蒸笼,将他捆进去,温水煮真人,让他慢慢地去死……

      不堪回首,忍将喋血著奇文。那一幕,一直让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要有怎样的信仰与意志,才可能扛得住这样的死亡与重生。

      那天在学校展室里,从七百年庐陵的英雄天空走过,我还想到另一个女子,朱德元帅的亡妻伍若兰,她也是吉安的女儿。下井冈山,伍若兰跟着朱毛红军去了赣南。在一次战斗中,敌人将他们包围。拂晓,朱老总带着警卫和伍若兰边打边撤,可是已有身孕的她跑不动了,伍若兰不想成为朱德的累赘,持枪拦住敌人,掩护朱老总撤退到房后的松树林,最终弹尽粮绝,成了俘虏。受审时,敌军头目说,只要供出朱德藏身之地,就饶她一命,吉安女儿摇头,我是朱德的妻子,决不会出卖夫君。敌军又说,只要在反省书中签字,与朱德脱离关系,就放她一条生路,她摇头道,共产党员永不叛党,绝不会苟且偷生。

      刽子手剖开了她的肚子,拿出了刚刚长成形的婴儿。

      青天之下,那锥心之痛的呼号,仍在江西、在赣南、在吉安,在风中回响,一如赣水呜咽,长夜不息。

      不忍回眸,不想回放,我步出白鹭洲书院,朝风月楼走去。风月楼,本是理学、心学大师心中的那轮风月,遑论爱情。可是只要晓风明月在风月楼阁上,我们就会相信人间有真爱。一九六二年,朱德元帅重上井冈山,临别时,挖了一簇井冈山兰,带回北京城,以寄幽幽若兰情。

      空谷幽兰,君子之爱。百年、千年秋风中,总有一股清馨吹过来,是八月桂花遍地开吧。三春杨柳,九夏芙蓉,八月桂子红,十苇稻谷黄,好个金庐陵。那天傍晚,在白鹭洲中学,我挥毫书下一对条幅存念:白鹭云霄,春风庐陵。

      该走了。秋阳正艳,罗霄如血,白鹭洲上,几度夕阳红。风月楼前凭栏近观赣水,书院在,白鹭洲未老,七百年成一梦。青山遮不住,赣江东流去,只留清白在人间,一颗文心、赤心巍峨井冈山,庇佑吉安,照耀中国,千古不绝。

      千载白鹭鸣庐陵。

      (作者:徐剑,系火箭军政治工作部创作室原主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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