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曾经是西方人的专利,中国画更多的是着眼意象。书上载,东晋画家顾恺之画人时,常常数年不点睛,等的就是神与物遇的那一刻。他认为“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阿堵”在这里指眼睛。还是这位顾恺之,“尝图裴楷象,颊上加三毛,观者觉神明殊胜”。因此,传神处不仅在眼睛,“神无方而易无体”,任何地方都可传神,关键在于心灵与物象能否交汇。
素描是绘画初级阶段的基础训练,是对客观事物的如实描摹,以酷肖原形为准则。自从西画传入中国,素描也搬了过来,点、线、面,黑、白、灰,同样一丝不苟。当一丝不苟到极致,“解衣盘礴”间会有一点什么东西倏然进入,只一点,意思就变了。
这一点乃异质,却也是要质。艺术上的突变或超越,几乎都是这样来的。“君子豹变”之时,刹那里外透彻,迥然于前。
不久前,“杜建奇素描艺术展”在石家庄美术馆启帷。画展上作为招贴的那幅《纯洁》,画的是一个女孩的笑。她的笑,是由张开的嘴、不整齐的牙齿、裸露的牙床、紧缩的鼻子和眯起来的眼睛形成的,是忘情而笑。正是因为这样的笑,便让人觉得连帽子也有了表情,连乱发也乱得那么好。不由让人想到《论语》中的句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正是极素才有极绚,极绚是以极素为根。借这幅画,会一下子明白孔子所说“绘事后素”的根本内涵。孔子本意是在阐释“礼”之为礼,却恰恰道出了绘画的根本遵循。
《眼神》画的也是一个女孩,双手擎握水杯,遮住了下半张脸,就更突出了向斜上方凝望的眼神。与《纯洁》不同,她凝望的天空有多辽远,内心就有多深邃。这是份成熟,幽意难猜,“不思量,自难忘”。《凝》中画的女孩则是有心事的,眼神是无助的,头发是蓬乱的,嘴唇是干涩的,特别是翘起来的紧贴脸颊的那根手指,脸上飘下来的几根细发,都成了表情的一部分。
素描的整个过程,遵循的是科学法则,尊重客观,排除主观,此谓“形神兼备”的“形”。而“神”恰是不“客观”的,不“科学”的,是纯主观的、情绪化的。如若作画人没有“情”,又怎能去发现描摹对象的“情”,与其互动?
这就是说,素描作画的笔,既要“客观”,又要“主观”,既要冷静,又要热烈,既要遵循科学的作画之法,又要敢于突破。有对象而不拘于对象,很难,不拘于对象而又不能脱离对象,不仅形似,而且神似,尤其难。
“形神兼备”的艺术作品都是在状态里的。“态”的繁体写法是上“能”下“心”,心最能,但杂心不能。杂心是妄心,能心则是一种超越状态。一是娴熟,娴熟到不假思索。画之神采来处,在于得心应手,恰是无心于好而恰好。于惊险中见惊喜,惊险即是错,惊喜即是错得好。二是娴雅,心底悠然,不汲汲于世俗名利。人说艺术是闲出来的,老聃无为,所以能达玄达妙;禅师无事,所以虽行千里而未尝动步。而这一切恰是超越了技法,超越了画种,超越了思考之后才有的现象。
好的艺术也是“玩”出来的。孔子说“游于艺”,则如是。对于艺术的学习,一开始都在别人的“对”的窠臼里,然后挣扎出来找到自己的“对”,再从自己的“对”里超越,一步步否定自己,终有所成。因此说,“错”是艺术成功的必由之路,好的艺术更是“错”出来的。
但是,不是愿意错就能错的,为什么错不成?在于嗜欲。“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有的是跳不出来,有的是跳出来了,却又跳到另一个窠臼里。艺术就是这样,辉煌与悲哀往往就在最关键的那一点上,即在对错的认知上。
对是对,错是错,是一层;没有对,没有错,亦是一层;对即错,错即对,还是一层。每层有每层的意思。绘画容易,在这里;绘画难,也在这里。
(作者:闻章,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