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人先于我抵达宏村,他们铺开画板坐在水边,像垂柳一般安定和静默。一幢房子、一丛荷花、一座石拱桥、一排倒影,各得其所地安放进一张张白纸中。我站在旁边看他们作画,感觉人和画又进入了更大的一幅画中。回过头来,一只田园犬躺在树荫下,睡得酣然而恣肆。
临水而望,远处青山绵延,拥抱着整座村庄。青山是绿的,南湖是绿的,屋瓦是灰的,外墙是白的,只有流动的行人是色彩斑斓的。村落中,许多高大的树木早已高过了屋宇的头顶;拱桥边,茂盛的水草正往南湖中央扩散。生长的仍在生长,古老的愈发古老。
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南湖照见了时间的深远和个体的微小。明万历年间凿田建湖的人,是怎样有情趣的人,会将村落当成风景来营造。他们热爱南方的清丽,并一同成就着徽派建筑的辉煌。我猜想,他们一定是衣食丰足的,足而思雅趣,足而寻秀色。所以舍得百亩良田,所以给湖水以更宽阔的空间。
这时候,一团一团灰色的云从天空中按压下来,好像急切地要融入宏村这幅水墨画似的。会不会来一场夏天的疾雨呢?南湖只是静静地舒展着面容,连一丝细纹也不让人捕捉到。它安静了,宏村就安静了,人们的心也安静了。
我需要走过一座石拱桥,才能真正地贴近宏村,贴近那些陈年而又庄重的气息。屋檐下,红的灯笼有些旧了,然而正好,契合这洇染一般的黑与白。无论往东边看,还是往西边看,村庄都是恬然而自足的。宅子以倒影跌落湖中,好像凭空多了几丈身长。事实上,没有什么是不被南湖包容和收纳的,包括竹竿上晾晒的几件蓝布长衫,包括我此刻的冥思遐想。
不经意间,我撞进了一幢老宅。它叫南湖书院,敞开着大门,像许多年前那样,迎接前来聆听讲学的人。坐在这里,声息要轻,内心要虔敬。我望见原木的挑梁上,有高悬的匾额,“志道堂”三个端肃的大字,诉说着时间的味道。多少年前,谁曾在这里声情并茂,谁又曾在这里屏息凝神?学问和思想的传播,仿佛只在那一俯一仰之间,然而内里又暗藏着多少乾坤。跨过一道高高的门槛,迈入宽和堂。厅堂中有一副对联:“承先祖德当从宽处积,传子孙福须在和中求。”那么多的荷花开在南湖中,开在木头上,还开在宏村人的心里。和(荷),已然是宏村积淀多年的精神内涵。
宏村是水做的。水缠绕在房前屋后,温柔、恒久又多情。循着水流的方向,穿石巷而行,水波漾漾的月塘便显露了身姿。比之南湖,她更像一个小家碧玉。半月的外形,更显其婉约与柔媚。阴阳的谐和,自古是人类繁衍生存之道。水引自西溪,明永乐年间,宏村七十六世祖汪思齐的一次勘定,成就了六百年的月塘和汪家人世代亲水的生活。他们在这里,隔绝火患,啜饮清流,并涤净身体和灵魂的尘垢。
一爿名为“布衣”的小店,静静地候在月塘一隅。没有店家的倚门而候,也没有招徕顾客的声响。门开着,你来或者不来,主人都只是安静地裁制布衣。门口的青石上,两盆指甲花正打开粉色的花瓣。我跨过窄小光滑的大理石门槛,轻易就爱上了一件手工制作的旗袍。我爱它青布、蜡染,素得像一朵淡远的兰。
我想穿上这件旗袍,从宏村走出去,就像将一幅画无限地延伸——朝向天地的无尽处。
(作者:朝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