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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22日 星期五

    我的顶头上司张胜友

    作者:杜卫东 《光明日报》( 2021年10月22日 15版)

        郭红松绘

      【文坛述往】

      2005年9月,我由《人民文学》杂志社调任《小说选刊》主编。时任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管委会主任的张胜友,成了我的顶头上司。

      这之前,我换过几家刊社,掰着指头数,胜友先生是我的第N任顶头上司了。只是,我和以往的顶头上司相处,均相安无事,即便有些不快,也闷在心里嘴上不说,唯独和胜友先生摔过电话。那是2005年10月底的一天,中国作协组织各单位负责人到国门宾馆学习,我因为筹备《小说选刊》改版,没去。晚上副主编冯敏从餐厅打来电话,说该到的人都到了,只缺我一个,胜友很生气。随后,胜友先生估计是夺过了电话,用他那充满槟榔味的“福普”——福建普通话,劈头盖脸一顿训。大意是,这么重要的会议你不参加,胆也忒肥了;当上主编这才几天呀,你还想不想干!我开始还向他解释,可是他不听,嘚嘚嘚说个不停,像一支全自动冲锋枪,没有点射,全是连发。忍着忍着,我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一声:“我这主编干不干,你说了不算!”言罢,啪一下挂断电话。

      我能想象胜友先生当时的样子,估计有点狰狞。

      胜友先生颧骨比较高,门牙有点龇,加上皮肤黑,绝非型男。可是他自己不这么看。提及父亲,他必用“风流倜傥”形容之,暗含老子潇洒俊逸,儿子又能差到哪儿的潜台词。私下闲聊,还称在街市上曾被人拦截,说他颜值不俗,有奇人之相。他虽表示不屑,但眉宇间多少有点自得之色。窃以为,胜友先生对自己的颜值,实在缺乏自知之明。

      不过,胜友先生的才华我由衷钦佩。上世纪80年代他在光明日报当记者时,就以报告文学《世界大串联》在文坛一炮走红。作为文人,他的文字几乎无可挑剔,逸兴遄飞、激情雄辩,一如江河奔腾,一泻千里,这从他前期的报告文学和后来的电视政论片中可见端倪。作为领导,胜友先生的能力毋庸置疑,这在他的从政经历中有脉络可寻。无论私下还是公众场合,我都愿意听胜友先生讲话。他的普通话虽然很蹩脚,但因为旁征博引、逻辑严密、语言生动、铿锵有力,再辅之以丰富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变化,极有感染力和理论高度。

      印象中的胜友先生总是目光平视,神情冷峻,严肃有余而活泼不足。不过,他的严肃与活泼一旦形成反差,尤其有趣。某次会议间隙,胜友先生不知提及何事,无意中翘起兰花指,一着急,说话有点儿结巴。一位极富表演才能的同事学着他的样子和说话的腔调,面对众人说了一句俏皮话,顿时哄堂大笑。胜友先生像没听见一样,不急不恼,依然按部就班发表完演说,然后坐下,嫣然一笑百媚生。他不在意自己的尊严是否被冒犯,格局很是不俗。

      平日大家私下议论起胜友先生,也时而会插科打诨,但都充满尊重与善意。因为常作严肃状的胜友先生,其实清澈得像一潭水。他从不讳言自己曾是一名走街串巷的小裁缝,作为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复旦大学中文系高才生,每每提及往事也顾盼自雄:“当年,在福建省只录取两个名额!”在强调“两个”时,他会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出,在你眼前一晃。他的侠义、他的才华、他的抱负,以及他的狡黠和小算盘,像是游走在天空的云,令人一目了然。

      回到开头,我为什么敢摔胜友的电话?因为他不记仇。

      早些年,我在一家杂志主政时,胜友先生曾打电话给我,说他写了一篇记述“沙漠风暴”的报告文学,希望我能发表。这类文字有时效性,因为杂志刊发有一个周期,几个月后发出来已成明日黄花,于是直言以拒。胜友先生不急不恼,“嗯”了一声挂断电话。我本以为他会不悦,可是其后一次相遇,已就任作家出版社社长的胜友先生,特意把我叫到一边,用他那一口“福普”问我:“你愿意不愿意去主编《作家文摘报》?”我说可以考虑,不过我要带几个人。那时,我主持的杂志正处在困境当中,我不忍心丢下一同创业的同事另谋高就。胜友先生闻言,一脸郑重地问:“你要带几个人?”“七八个吧。”他一愣,用眼白瞥了我一眼,意思是,你真敢开牙,随即咂咂嘴,说:“你可以先过来,其他人再找机会。”尽管我婉拒了,胜友先生目光中的真诚至今让我铭记。

      他的真诚和公心,我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

      比如,1997年我调入中国作家协会,被破格提拔,胜友先生就是积极的推动者。《小说选刊》2006年推出改版第一期,封面采用了一幅青年民工吃馒头的照片,文学界一片哗然。正当我六神无主的时候,是胜友先生打来了那个令我一生难忘的电话:“我非常赞同你在答记者问时提出的办刊宗旨和文学主张,我甚至认为,你们可以把‘贴着地面行走,与时下生活同步’的编辑理念印在封面上。”这个电话为正在冷风中簌簌发抖的我,送来了一件衣衫,让我立马有了精气神儿。当年年底,胜友先生陪炳华书记到中国作协直属的报刊社调研,我说《小说选刊》准备实行零风险订阅——即读者如对刊物不满意,可凭订阅单据和刊物全额退款。炳华书记有些担心,微微蹙起眉头问,如果有大量读者要求退款,怎么办?还未等我答话,胜友先生在一旁解释,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种营销策略,只要刊物办得好,那种情况应该不会出现。那次,胜友先生对我们提出的改革措施和工作思路,几乎给予了无条件支持。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真诚、大度、坦荡,行事出于公心。他有缺点,有毛病,但是飞得再低,也是蓝天上一只翱翔的鹰。在他手下工作,你不用担心被穿小鞋。记得摔他电话的第二天,我赶到国门宾馆,胜友先生看到我,老远就打招呼:“杜卫东(‘杜’字他每每读成一声,而‘东’字则发声短暂而尾音上翘,听起来别有韵味),你的手机号换了吗,我怎么打不通?”我没换手机号,我知道他这是向我示好。其实,没有按时到会完全是我的错儿,他的批评虽然严厉了些,却是出于公心,恪尽职守。遇到这样的顶头上司,何其幸也。

      我和胜友先生的关系像是路边的银杏树,没有茂密如林,但隔不太远也有一棵,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尽头。记得有一次,我在他办公室见到几管染发膏,他说每个月至少要染一次头发,我便劝他少染,说自己半年才染一次。“半年?”胜友先生有些惊诧,嘴角像被弹簧牵动,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得知他罹患血癌,那个短暂的笑容立马在我的脑海中浮现,心不禁一颤。胜友先生和我是上下级关系,算不上挚友,他病后我只是在朋友圈为他点赞,默默为他祈福。一次聚会,有建功、洪波、巨才、梁衡、徐刚,我想到这几位都是胜友先生的老友,便电话相邀。他很高兴,但是说身体虚弱,有些力不从心,问我能不能安排一辆车接送。他或许忘了鄙人早已退休,也成了挤车一族。我略一犹豫,折中道:“这样吧,等哪天我专门去看你,在你家楼下找个饭店,咱们约几个朋友聚聚。”胜友先生欣然应允。这之后,听到的都是他病情好转的消息,我也就少了兑现诺言的紧迫感。可恨天妒英才,死神突然就展开双翼,遮蔽了他生命的天空,留给我无法弥补的遗憾。

      胜友先生驾鹤西行,然而他的微信朋友圈依然活跃,头像是他面带微笑的半身照片。只不过,内容变成了他幼女的生活剪影。这个叫棋棋的小姑娘,继承了胜友先生的基因,天资聪慧,活泼可爱,琴棋书画样样出色。胜友先生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他生命的精彩延续而欣慰吧!

      (作者:杜卫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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