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日,午后炙热的阳光下只有浓浓的睡意,走进研究生的小班课教室,立刻就闻到了咖啡的味道。我告诉学生自己也刚喝完咖啡,大家都可以醒着上完课了。这时有个同学提议,我们去学校附近的公园,在树荫下上课,既凉快又好玩儿,谁都不会困。
那天,要讲的内容是编剧课中的“人物弧光”,为了让大家对此能有更深透更可感的理解,去公园的路上我从自己经历的一件小事讲起。一个小学同学打电话通知我,下周大家要一起去看望小学的班主任。说到这里,一个女生觉得很不可思议,毕业几十年了,居然还去看望小学老师?五位同学里只有一个男生回去看过自己的中学老师,因为那个老师跟他是朋友。于是,我给他们讲起了我们“60后”当年的老师。
“有一件事,你们可能觉得更不可思议。回去看老师最频繁的是当年老师批评得最多最狠的同学,多数是男生。”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的看法,是因为那些男生感谢老师的教育,让他们长大成才了吧……我告诉他们,这几个男生多数没上大学,有的是出租车司机,有的是工人。
公园里很安静,那些喜欢在这里锻炼的老人们要么回家去了,要么还没来,树荫下既凉爽又安宁。我对同学们说起我们的小学班主任,当时她四十岁左右,是两个男孩儿的母亲,姓齐。齐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如今回想起来,齐老师的语文课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没给我留下特别的记忆。她管教我们的方式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她表扬好的同学,批评淘气的同学,对那些格外淘气的男生,她爱说的口头禅是:“你再气我,我就叫你家长来!”这句话的威慑力非常大,因为那时候的家长打孩子下手很重。但齐老师从没因此叫过任何同学的家长,被淘气的男生气得不行时,她就非常忘我地使劲儿地批评他们,甚至骂他们。这些男生是因此忘不了齐老师吗?
当我这么问自己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其他画面。放学的时候下暴雨,齐老师陪我们留在教室里等雨停。她没让我们写作业,也没给我们讲课,而是跟我们聊天儿。她听我们讲,偶尔也给我们讲她小时候的事情,像我们的朋友一样。后来我们知道她自己的孩子因冒雨回家冻感冒了。班里有个同学,家里兄弟姐妹多,冬天的棉衣很旧,不保暖了。齐老师带给他一件棉衣,说是自己儿子穿着小,不嫌弃就收下。那个男生偷偷告诉我们,棉衣是新的。我记得大家听后既羡慕又有点嫉妒,但老师的温暖我们都感受到了。
那时候的小学条件很艰苦,教室里没有暖气,冬天要生炉子取暖。有一个冬天,班委会要做墙报,几个同学放学后留在教室一直忙到了天黑。我们快离开教室时,齐老师领着自己的小儿子来了。她担心我们灭不好炉子出问题,特意来检查。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微之事,在小学的五年里,我们都习惯了。春游时,齐老师满头大汗地从排头到排尾,像一个牧羊人那样照看我们。开运动会时,齐老师自己带一些好吃的,每个有项目的同学比赛回来,她都给点儿什么。她有时候也给家境不好的同学一些学习用品,给的时候总要斥责:“你看你那脏手,我告诉你新本子你给我保持整洁,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你给我细心点,再把笔尖摔劈了,你就没钢笔了……”她是怕同学感谢她?
这时,我发现坐在对面的那个女生眼睛里含着泪水,她的泪水也引出了我的泪水。是啊,那些当时我们习以为常的事情,穿过几十年的光阴重新浮现在眼前,我们才发现它们是那么不同寻常。
有一天,齐老师走进教室后站在讲台上,半天没说话,她看上去很疲惫。她说,××同学以后不来上课了。大家互相看看,以为这个同学转学了。这时老师哭了,她说,下午我们都去跟××同学告个别,因为他死了。那是我们当中的很多人第一次面对熟悉的人死去,对于我们的惊恐,老师的泪水又变成一种安慰,像一只温暖的手放到我们的后背上。
把手放到我们的后背上,的确是齐老师经常做的一个动作。她总能发现哪个同学正需要安慰或肯定。这种鼓励的方式,也被我记住了。在我长大之后的岁月里,我常常会给某些人这样的安慰,每当他们因此感动而对我表示感谢时,我潜意识里都会想起齐老师。
前不久,一位同事和我谈起“有温度的教育”,我就想到了齐老师以及其他一些老师,他们让我们首先感受到的是温暖,他们的教育是有温度的教育。他们给予的温暖足够化解他们的严厉。有心理学家指出,最容易教育的孩子,是那些得到了陪伴的孩子。齐老师忘我地批评同学,有时甚至是歇斯底里,最后得到的仍是同学的感激——正因为陪伴。
教学水平的高度固然重要,但教育的温度更加重要。这是永恒的道理,因为人心不变。
“现在,我们回到这节课要讲的‘人物弧光’上。我们可以简单地把它理解为,一个人做出了超出常人、超出自己能力的事情,了不起的事情。‘人物弧光’在影片中往往是剧情的高潮,是令人感动、激动之处。那么,我们怎样才能把人物烘托到能产生弧光的程度呢?”
“去写他的细微之处?”一个男生试探地以问作答。
“对,一个人的细微之处,一点一滴地积聚,到最后,他的亮光才会在我们每个人心里唤起光明。否则,你的人物就只是一个物,而非鲜活的人。即使你赋予他‘人物弧光’的高度和亮度,他也只能让观众觉得刺眼,觉得不舒服,不会令人心动、感动。”
那次树荫下的编剧课,我们都很愉快。有同学提议,以后每次编剧课都在树荫下上。我提议,大家在心里种一棵大树,可以在它的树荫下上一切课,做一切事。我们迎着夕阳走回校园时,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安慰。我仿佛看到,从小学到大学遇见的所有老师,他们面带微笑地向我走来,让我加入他们的队伍,然后我们一同前行。
(作者:木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