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推出的舞剧《铁人》(辽宁芭蕾舞团和辽宁歌舞团创作演出),与其说是把“铁人”(原型王进喜)搬上了舞台,不如说,是把一个时代浓缩在火一样的舞蹈与音乐融合而成的诗剧里。
在诗词里,作为坚强的,强健的,无往不胜的象征,人们常常选择“铁”——譬如,白居易的“铁骑突出刀枪鸣”(《琵琶行》),温庭筠的“铁马云雕久绝尘”(《过五丈原》),李贺的“剑如霜兮胆如铁”(《白虎行》),陆游的“铁马冰河入梦来”(《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而李大钊书写的那句“铁肩担道义”,则勾画出了共产党人的肝胆。
到了上世纪50年代末,正在国家经济困难时期,神州大地出了一名让亿万中国人景仰钦佩的石油工人王铁人(王进喜)。“铁人”这个绰号原本是一位目睹王进喜夜以继日地顽强劳作的老乡,顺口说出的心里话。谁能料到,“铁人”二字竟成了艰强不屈的形象概括,成了时代的标志,激情的象征。
《铁人》的舞台上,在黎明前的乌蓝之中,一个高大的工人汉子“铁”阔步走来,背景音响则是悠远的火车笛声,是风驰电掣般车轮滚滚,是吼天吼地的秦腔——那是怎样的火辣,怎样的直上云霄,怎样的震颤肺腑!继而,像是钱塘潮水,千军万马,铺天盖地,到处都是皮帽子,棉大衣,人潮卡车共雪天一色,图纸脸盆与歌声齐“飞”,那是燃烧的冰天,震荡的冻地,火热的铁流哇!
上半场是随着“铁”率先跃入泥浆池,带领工人,与井喷危机做生死搏斗的壮烈场面推上高潮,又是那吼天吼地的秦腔,把作为时间艺术的舞剧嵌入了历史的天空。看到这里,所有的观众无不高高地挺起了胸膛……下半场,顶着饥饿的煎熬,“铁”的摩托车遍寻荒原,给钻井的弟兄们带来充饥的食物,犹如点燃了生命之火;“铁”面对动乱的冲击,登上钻井台,开动机器,让滚滚的原油淹没所有的干扰与破坏……这时,那吼天吼地的秦腔第三次唱起,唱得乾坤朗朗,唱得气壮山河!
“石油工人一声吼”,把那个时代的黎明吼得金光灿灿;“铁”抬起的大刹把,回答着所有混乱干扰的挑战。
这部舞剧的主人公名叫“铁”,他是那个铁人王进喜,但又不是——他是以王进喜为原型的舞剧艺术形象,一个气势冲天的石油工人,一个豪气满怀的拓荒者,一个情深义重的丈夫,一个呵护备至的兄长……而剧名《铁人》则含蕴着出品人、创作集体的真挚情感——对那个时代以王进喜为代表的石油工人们的崇高礼赞,那是铁的礼赞,是“铁肩担道义”的礼赞:铁之歌,铁之火,铁之魂。
如果说,三次秦腔(“石油工人一声吼”)吼出了“铁”的豪气、骨气、大气,是“铁”在命运节点上,对祖国,对事业,对人生的三次誓言,刚硬如铁。那么,“铁”的摩托车的轰鸣,则是他那铮铮铁骨中蕴藏着的滚烫的情义。困难时期,坚守在采油岗位上的弟兄们正在忍饥挨饿,突然响起了摩托车的轰鸣,“铁”从荒原的四面八方淘换来大小不一的口袋,里面装的都是能活命的吃的,好一个知心的“铁”啊!当听说徒弟开小差了,“铁”立即带上一袋吃的,领着一名工友,跨上摩托车追去。一段车上双人舞,尽显寒冬深夜,他们顶风冒雪,打亮车灯,扫荡着荒原的漆黑,竭尽全力地奔波、寻找、呼唤的情景。“铁”对徒弟的那份怜爱不舍的拳拳之心,惦念牵挂战友的殷殷之情,都在这段讲求空间表现的造型艺术中生动地呈现出来。到了萨尔图火车站,又有一段非常富有戏剧性的三人舞,将“铁”对徒弟的爱之深、恨之切、怜之情表现得起伏跌宕。
但是,终究,徒弟去意已决,竟然下跪,乞求师父宽容。接下来,观众的两次预判出现了意外,一是,“铁”面对下跪的徒弟先是吃惊,继而不再是说服和劝诫,而是从那一袋粮食里面掏出一块什么吃的,欲给徒弟……稍一犹豫,干脆,他把整个一袋吃的都塞给了徒弟,工友惊呆了,徒弟惊呆了,那年月,一口吃的就能活一条命啊——观众以为,徒弟会感激涕零,回心转意……但没有,意外的是,徒弟深深一鞠躬,把那袋吃的悄然放下,迅即跑开了。那么,师父“铁”会怎样?失望,生气,放弃?观众再次感到意外的是,“铁”没有嗔怪怨怒,而是随着火车启动的笛声和车轮声,在月台边,追着火车,向渐行渐远的徒弟深情地招手,颇有“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的情景……
这就是摩托车的轰鸣与秦腔吼唱的呼应,把主人公“铁”的刚硬与爱的火热直观地活画出来了。
戏剧创作的最终目的是写人。戏剧艺术塑造的人物形象(特别是主人公)理应是完整的,活生生的。“铁”正是这样的,他对自己的徒弟如此之仁义,他对自己的妻子“兰”就更是充满着蜜意浓情。舞剧《铁人》的上下半场各有一段“铁”与“兰”的双人舞。颇有意味的是,这两段双人舞必须联系起来观赏才能令人玩味不尽。
如果说,把他们的第一次双人舞(上半场)称之为“蜜意”,那么,他们的第二次双人舞(下半场)则是“浓情”,两相辉映,才愈加相得益彰。假如我们从“兰”的角度观察,第一次双人舞的核心动作是“缠”。“兰”的表现,如《刘三姐》中唱的那样,“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铁”为支点,他们的造型以“兰”拿针为“铁”缝衣为开端,一针伸手向前,二针拉开向侧,三针半仰向后,形成了芭蕾舞造型中特有的外圆内方。继而,他们多次出现腿部交缠,腰部交缠,肩部交缠,在这小小的干打垒的屋子里,艰苦变成了幸福。他们的爱情如胶似漆——吊篮里的婴儿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而“兰”打来的那盆洗脚水,则把“铁”温暖得直坠甜美的梦乡……
而第二段双人舞,戏剧情境远没有前次的温馨、静美,而是在得知“铁”患上绝症之后,夫妻双双被伤痛压得几近窒息。依然从“兰”的角度观察,其核心动作是“攀”,她几次攀上“铁”宽阔的背部、腰部,仿佛是在与时间争夺心爱的人,仿佛是与命运争夺自己的靠山,仿佛是在宣誓与“铁”同生共死的心愿……其深深的依恋,无以言表。而造型中,“铁”有两次转身,不忍面对心爱的人;“兰”随即两次震颤,显示着内心的巨大伤悲。然而,主创没有止于此,而是进一步深刻揭示“铁”此刻的内心丰富变化,他突然想到妻子的一生,舞台上幻化出四个女人不同的情态,那分别是妻子为新娘初嫁时的羞涩、妻子初为人母时的欣喜、妻子下田耕作时的辛劳、妻子操持家务时的勤快……其实,所有这些幻化的形象,全都是“铁”的内心感念,即将离世,心头涌上对妻子的无限感激……而这些感念、感激,全都由主人公的一个动作表现出来——当“兰”再次为他端上洗脚水时,“铁”霍地站起来,扶“兰”坐下,他蹲下来,平生第一次为妻子洗脚……这位顶天立地的汉子,用最后的生命表达的真情,令多少观众热泪盈眶。两次双人舞交相辉映,引发出多少感慨——俯仰天地,“铁”是何等的铿锵;阅尽人生,“铁”与“兰”又是何等的当歌当哭!“铁”,创造了这样磊落的生命,配有这样珍贵的爱情。
舞剧《铁人》的演出无疑是成功的,许多观众被那个时代的铁人精神震撼了。细思量,铁人精神不仅属于六十年前的那个时代,也应该属于中国今后所有的时代。如能继续努力,把铁人精神在舞剧的舞台上表现得更加深刻感人,那么,这将是舞剧《铁人》最重要的价值。
剧中有许多勇敢的尝试。尝试,必有天才发现的火花,也必有有待实践锤炼的稚嫩。更重要的是,尝试必定会提出值得研究的问题。譬如,全剧大量使用芭蕾舞的手段和技巧,但却不冠以“芭蕾舞剧”,也只称“舞剧”。这里,除了主创对芭蕾舞剧艺术的敬畏之心,还应研究的是什么?或许其中有芭蕾舞剧(古典芭蕾舞剧与现代芭蕾舞剧)思维与舞剧思维的异同吧?
中国芭蕾舞剧艺术已经取得的成就是耀眼的,需要开拓更加灿烂的未来。舞剧《铁人》的演出实践和研究不正是一个继往开来的机遇吗?
(作者:欧阳逸冰,系剧作家、戏剧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