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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20日 星期五

    漫谈作家笔下的牛

    作者:宫立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20日 16版)

        牛是重要的劳动力,犁地、拉车等重体力活都少不了它。因此挑选牛很关键,这是一个技术活。史铁生在陕北清平湾插过队,有过两年的喂牛经验,因此他不但能和牛“斗智斗勇”,而且还知道如何挑选一头“好”牛:“现在要是有谁想买牛,我担保能给他挑头好的。看体形,看牙口,看精神儿,这谁都知道;光凭这些也许能挑到一头不坏的,可未必能挑到一头真正的好牛。关键是得看脾气,拿根鞭子,一甩,‘嗖’的一声,好牛就会瞪圆了眼睛,左蹦右跳。这样的牛干起活来下死劲,走得欢。疲牛呢?听见鞭子响准是把腰往下一塌,闭一下眼睛。忍了。这样的牛,别要。”

        挑选一头能干的牛自然需要眼力,驯服一头“牛脾气”的牛也需要费一番功夫。牛,性温顺,但并不是所有的牛都是温顺的。无论是人,还是牛,都是有脾气的。牛不听话,那当然就得需要人动动脑筋、想想办法。韩少功《马桥辞典》里的志煌驯牛功夫就非常了得,哪怕性子再烈的牛,他都能把它治得服服帖帖,“志煌喝牛的声音确实与众不同。一般人赶牛都是发出‘嗤——嗤——嗤’的声音,独有志煌赶三毛是‘溜——溜溜’。‘溜’是岩匠常用语。溜天子就是打铁锤。岩头岂有不怕‘溜’之理?倘若三毛与别的牛斗架,不论人们如何泼凉水,这种通常的办法不可能使三毛善罢甘休。唯有志煌大喝一声‘溜’,它才会惊慌地掉头而去,老实得棉花条一样。”牛在志煌面前变得温顺,是因为他有独特的待牛之道,“鞭子从不着牛身”,“他不大信赖贪玩的看牛崽,总是要亲自放牛,到远远的地方,寻找干净水和合口味的草,安顿了牛以后再来打发自己”。志煌每次放牛回来很晚,黄昏的牛铃铛声也成了马桥的一道风景,“没有牛铃铛的声音,马桥是不可想象的,黄昏是不可想象的。缺少了这种喑哑铃声的黄昏,就像没有水流的河,没有花草的春天,只是一种辉煌的荒漠”。

        王西彦小时候放过牛,“在铅灰色的天上还可以看见隐隐的星光的时候,潮湿的晨风带着春天的草味,于芯草灯的幽暗的光中,就得从牛栏里把牛牵出来了。微微为冷意而抖缩着,拉着牛绳跟在牛后头,开一个大口,擦擦刚醒的睡眼,听牛蹄沉重地打在泥路上。一走到将近石板小桥时,恐怕牛眼睛看不清楚,连声叫着‘脚,脚,脚!’提醒它,同时把牛绳放宽些……走出村坊,走过村后山,走尽一长段的地墈,便可以听到远远近近的喝呼声与牛蹄声,那是别家看牛人也在这当儿牵牛上山来了。”“往往因为牛的缘故,受了先生或是父亲的责打;但是刚刚揩干了眼泪,便又打算怎样的去跟那头牛做伴了”,这不是因为王西彦对牛如何喜欢,只是他想逃学放牛,这才是自由自在的生活。

        叶圣陶既没喂过牛,也没放过牛,但他小时候对牛也是有过近距离观察的。不过,牛的大眼睛,让那时候的叶圣陶感到恐惧,“冬天,牛拴在门口晒太阳。它躺着,嘴不停的磋磨,眼睛就似乎比忙的时候睁得更大。牛眼睛好像白的成分多,那是惨白。我说它惨白,也许为了上面网着一条条血丝。我以为这两种颜色配合在一起,只能用死者的寂静配合着吊丧者的哭声那样的情景来相摹拟。牛的眼睛太大,又鼓得太高,简直到了使你害怕的程度。我进院子的时候经过牛身旁,总注意到牛鼓着的两只大眼睛在瞪着我。我禁不住想,它这样瞪着,瞪着,会猛的站起身朝我撞过来。我确实感到那眼光里含着恨。我也体会出它为什么这样瞪着我,总距离它远远地绕过去。有时候我留心看它将会有什么举动,可是只见它呆呆地瞪着,我觉得那眼睛里似乎还有别的使人看了不自在的意味。”

        除却部分世人对牛的功利之心,牛在人的心中是很金贵的。牛是路遥《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安的命根子。牛生病时,孙少安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它倍加关爱,“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色,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牛的世界和人的世界也是相通的。牛妈妈对牛宝宝的爱不亚于人类的母亲对儿女的爱。韩少功《马桥辞典》中的一个场景就证明了这一点:“收工的时候,我看见路边有一头小牛崽,没有长角,鼻头圆融丰满,毛茸茸的伏在桑树下吃草。我想扯一扯它的尾巴,刚伸出手,它长了后眼一般,头一偏就溜了。我正想追赶,远处一声平地生风的牛叫,一头大牛瞪着双眼,把牛角指向我,地动山摇地猛冲过来,骇得我丢了锄头就跑。过了好一阵,才心有余悸地来捡锄头。趁着捡锄头,我讨好地给小牛喂点草,刚把草束摇到它嘴边,远处的大牛又号叫着向我冲来,真是好歹都不吃,蠢得让人气炸。大牛一定是母亲,所以同我拼命。” 天下的“母亲”的心情是一样的,总是生怕自己的“儿女”遭受哪怕一丁点的伤害。

        牛一生都在为我们人类服务。牛,全身都是宝,皮毛角骨无不有用。辛苦一生,到头来,牛又成了一道美味的吃食。昆明小西门马家牛肉馆让汪曾祺记忆犹新,“马家牛肉馆只卖牛肉一种,亦无煎炒烹炸,所有牛肉都是头天夜里蒸煮熟了的,但分部位卖。净瘦肉切薄片,整齐地在盘子里码成两溜,谓之‘冷片’,蘸甜酱油吃。甜酱油我只在云南见过,别处没有。冷片盛在碗里浇以热汤,则为‘汤片’,也叫‘汤冷片’。牛肉切成骨牌大的块,带点筋头巴脑,以红曲染过,亦带汤,为‘红烧’。有的名目很奇怪,外地人往往不知道这是什么部位的。牛肚叫作‘领肝’,牛舌叫‘撩青’。‘撩青’之名甚为形象。牛舌头的用处可不是撩起青草往嘴里送么?不大容易吃到的是‘大筋’,即牛鞭也。”牛肉的做法也花样颇多,“清炖、红烧、咖喱牛肉,直到广东的蚝油炒牛肉、四川的水煮牛肉、干煸牛肉丝”。

        郭沫若写过一首《水牛赞》,“你于人有功,于物无害,耕载终生,还要受人宰。筋肉肺肝供人炙脍,皮骨蹄牙供人穿戴。活也牺牲,死也牺牲,丝毫也不悲哀,也不怨艾”。牛就是这么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让我们“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路遥)吧。

        (作者:宫立,系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本文是“山东大学齐鲁青年学者项目资助”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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