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版本的《寒梅》(编剧罗怀臻,导演韩剑英)延续了罗怀臻戏剧构思的一贯风格,戏剧性更加强烈,艺术风格慷慨简劲,让人穿过历史感受到柳枝新发的现代气息。
悬念与冲突,始终在高位上运行,是淮剧《寒梅》最突出的特征。为人妻也将为人母的寒梅,在那样严酷惨烈的环境中,是什么支撑着她坚持斗争?一方面,同志的惨烈牺牲和自己唯一侥幸得存,不单加深了寒梅对敌人的仇恨,也承载了她必须坚持斗争、为同志报仇的责任感。另一方面,她肚子里有孩子,为人母而欲留之,为人妻而耻于再跟叛徒丈夫李炳辉有什么关系。在此情形下,对信仰的坚守变得十分具体。
刑场劫后余生,是现实劫难;得知丈夫叛变,上山遭乡亲们误会,是精神塌方。寒梅吃了那么多苦,凭什么还在坚持?凭什么还不惜冒着自己牺牲、肚中孩子流产的风险上山?因为对敌人的仇恨、对同志的责任和对孩子的爱。她毅然选择冒死示警游击队,而恰恰是示警游击队的过程,才能保全队伍,更好地进行对敌斗争,才能解脱她无处可遁的心结——这生不逢时的苦命孩子,还没出生就有了一个叛徒父亲,作为母亲的寒梅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她纵然是死,也是一定要给孩子做点什么的。她不惜冒流产风险上山,也透露出了一个难以言明、痛彻心扉的决断,即,若不能成功示警而对革命造成损失,她自觉背负的罪责、孩子身后的污点再也无法开释和洗刷,她愿意带着肚中的孩子一起为命运的尊严和荣誉而抗争。这种深入个体灵魂深处的考问和考验,跟人物坚持革命斗争的情节结合,很好地体现出人物内心的复杂和坚持信仰的不易。
这些情节无论是文本还是表演和导演处理,都强烈集中地反映了寒梅的身心处境。特别是饰演寒梅的邢娜,几乎贯穿全场的、高饱和度的演唱,迷茫、犹豫、愤怒、柔情、坚定,不同的情绪与心境,像烈酒,带着淮剧的不同调式,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从而深深地感染了观众。
这突出地表现在她和陆晓龙饰演的李炳辉之间的戏中。比如,第二场与丈夫李炳辉重逢时,她是悲情中带着迷惘的,所有党员都牺牲了,唯独丈夫没在其列,她多么不想得出丈夫就是叛徒的结论,但那顶熟悉的斗笠告诉她,丈夫没死,可他在哪里?他是生是死?他会是志士、烈士还是叛徒?想而不敢想,便转托为梦,舞台布景开合之间,相见舍离,终又成醒后赫然灼目的一顶斗笠,让人惊心,让人迷惘,让人如面对深渊。待见到丈夫,她带着侥幸也带着冷静,一步一步引李炳辉说出真相。原本李炳辉还居高临下,把她视作嫁鸡随鸡的乡下妇女,请她体谅,劝她出走,她一个大耳光过去,李炳辉当即跪下,主客转移,变成了她对叛徒的正义审判。后者对妻儿并非完全没有情感,但当这些威胁到他的自私谋划时,他便不惜向妻子举枪、向二秀举枪。到第五场两人充满悬念的、不同时空并进上山的过程中,又一个李炳辉的梦境,既与前梦呼应对比,也对应寒梅临盆、孩子将要背负历史包袱,从而形成了两人悬念叠加、情绪跌宕的二重唱。
导演的时空调度以及包括红绸、斗笠、梦境等的使用,也鲜明确立了整个舞台的写意风格。红绸表达的壮烈慷慨,是意象性的;斗笠拧结的前后情节,是悬念式的;两个梦境前后呼应勾连起寒梅和李炳辉不同的心境,是人性与灵魂的直呈,而所有这些,既是导演的独特创造,也是二度创作对这部戏两个人、两条线的张力结构深刻理解后的具体外化——在人性的考问面前,一个巍巍英姿,一个卑微匍匐。这是淮剧《寒梅》经创新而转化的厚重深刻之处。
在舞美设计上,几块布景拆分聚合,调度出了梦境与现实、室内与室外、关卡与层峦叠嶂的不同空间,也是洗练明快的。比较遗憾的地方,是对寒梅上山的动机解释还不够清晰,从而使得本可大做文章、深度开掘的空间,没有全面打开。因为她已怀孕,且有人可以代为上山,那么,她的理由一定是要超越自己与孩子的生死。在剧中能承载如此分量的,只有对同志生死的责任以及她灵魂深处需要开解的心结。
为了信仰慷慨赴死,淮剧《寒梅》用这样一个充满戏剧张力的叙事表达和酣畅写意的新颖样式,演绎了一段历史真实,也诠释了爱与信仰的同构本质。信仰和初心,本来就是因为爱,因为爱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
(作者:郑荣健,系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