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闻到的是现在的风,而村里的老人,闻到的是70多年前的风。
我是在春天的时候走进浙东宁海县岔路镇山洋村的。这里山高林密,未通公路的时候,人们从县城爬山越岭到这里,起码得三四个小时。现在空气里到处都是花粉的气味,甜甜的,糯糯的,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小手,在柔柔地抚摸你的心。
村里一个老人说,现在是松花盛开的时候,你闻到的是松花粉香。我今年85岁了,十多岁时,闻到的松花粉味里,夹杂着硝烟的味道。那是新中国成立前夕,解放战争的硝烟。
这里是我党领导开辟的敌后革命根据地。从1947年宁海籍地下党杨明奎来这里筹建根据地开始,先后有以洪流、火花、春雷、鲁迅、顽强、钢铁等为代号的十多支部队驻扎,后来被改编为“铁流部队”,又与四明山主力部队“钢铁部队”改编为浙东人民解放军第四支队,1948年10月1日绍兴会稽山“灵活部队”也加入这支部队,驻扎在这里。
这里田少地薄,驻扎部队的粮食供应本就严重不足,还要承担着向前方部队供应粮食的责任。当时部队流行一句话:宁肯自己饿肚子,也不让前方战士没饭吃。于是,山野可食之物就成了驻扎部队战士们的重要粮食来源,其中就有松花粉。
每当春天,山上的松花开放。赶在散花之前,当地的村民,唱着山歌,挎着竹篮,来到山上采摘松花。低矮的枝杈上,伸手可摘。人手及不到的高处,用竹竿缚一把“纱结刀”(镰刀),轻松割下来。摘来的松花放在太阳底下晒。晒了几天,轻轻抖动,松花上的粉,洋洋洒洒如金子一般,铺满了山民的屋前。
松花粉的最佳用途,是当地山民捣麻粢时用来敷粉。金黄色的松花粉裹在麻粢的表面,色彩悦目,芳香引人食欲。
而部队战士摘来的松花,都被直接制作成松花饼,用来充饥。
在95岁时去世的老人胡全木,活着的时候经常与儿子胡家有说起部队的故事。说得最多的就是部队官兵与山珍的故事。
春天的“山头猛”,长在山地上,结果在山地下。战士一锄头掏下去,一大串果子掏出来,上百颗挂在根须上,犹如花生,却比花生小一截。学着当地山民的样子,将它们放在溪水里洗干净,放在石臼,轻轻一捣,石臼里便渗满了白色的汁水,牛奶一般,一股芳香就腾了起来。将捣烂的汁水沥出,那些果粉就用来煮羹。行军锅架起,舀上几勺泉水,柴火燃起,待水沸了,放入果粉,一只长勺就不停地搅动。越搅越稠,直到搅不动,羹就熟了。炊事班的战士就喊,开饭了,开饭了。这果羹与松花粉一样,可以用来充饥,可是吃多了容易胀肚子。
春天还有野菜。战士学着山民村姑,一上午就能挑摘一篮。眼下城里人将山地野菜作为上等山珍,可那时候的战士只是为了填饱肚子。还有漫山遍野的橡子花,粉色的花看着悦人眼目,吃在战士肚子里的作用与野菜无异。
夏天的风十分凉爽,因为山高林密。只是好几次赶上来台风,去山地采集野果的战士被淋得湿透。这时节,有“山枝梗”(土茯苓),如番薯一样长在地下,有白色,也有红色。战士们学着山民,凭着叶子的样子找到它,再用锄头挖出来,洗净,晒干。白色的被切片磨粉蒸成“麦僵”(一种未发酵的馒头)吃,红色的被捣汁沥水制粉做羹吃。
端午期间,还有野杨梅。比家种的杨梅小,但熟透了,更甜。
秋天的风往往伴着蓝天,战士们也最为欢快。此刻全国战场上人民解放军节节胜利,而秋天的野果最多,取食更方便。他们为前方的战绩喝彩,也为眼下的满山野果高兴。
多吃一些野果吧,将募集到的粮食尽可能多的运到前方去。
秋天,乌糯和橡子最多。前者吃块根,后者吃果实。当地山民也有吃乌糯的习惯,特别是饥荒之年。掘出,洗净,去皮捣汁沥水制成乌糯粉,如果加上米粉捣成麻粢,就成为山民的佳食。而战士就直接蒸成“麦僵”当饭吃。从山上采得橡子后,泡在水里直到橡子的表皮软化腐变,才剥去皮壳,果肉经晒干磨粉,山民一般用来制作橡子豆腐,而战士用来煮羹直接食用。
山上还有山毛楂、毛栗、野板栗、邓梨(一种野生猕猴桃)、“烂脚铜芝根”(果实如葡萄)、野葡萄,有一种野桃,七八月间果实开裂时十分的甜。
冬天的风吹来有些冷,可是战士心里热。全国就要解放了,这一股激情,消融了冰雪带来的寒冷。
炊事班的小战士喜欢吹口哨,可是根据地的纪律不允许,这样容易暴露驻地目标,却也难不倒这些可爱的战士们,他们学鸟叫,首长笑着批准了。他们的声音比鸟叫更像是鸟叫,常常引来一群一群小鸟,围着他们飞。
冬天有一种野果挂在树上,一只只,像是鸟脚。这果子村民就叫“鸟脚”,这树叫什么名,至今,村里人都不知道。村民说,这“鸟脚”,部队的战士喜欢,村民也喜欢。可这果子有些邪门,按习俗不能进酿酒坊,且有一奇异功能,即醒酒。至今村里人还用作醒酒之物。
除了这些山上的野果,村民回忆说,部队还开荒种地。他们在山上开了一片山地,翻耕以后,种了苞芦(玉米)、番薯、洋芋(土豆),甚至麦子。但好多时间,部队战士爱放屁,这些战士往往脸上身上有些浮肿,都是一些刚长大的孩子,嫩漂着。村民看了心疼,都说,饿的。
村子里80多岁的老人们说,那时候他们都是孩子,可是有一个印象特别深,经常“逃兵匪”。那是国民党败退到这里的“长江部队”,还有山上的土匪。老人记得那时家人“逃兵匪”时牵走了家里的两头牛三只羊,一只母猪太肥了,走不动,家人就想办法在它身上盖上厚厚的稻草藏在猪栏里。“长江部队”来了,走了。他们回家发现母猪不见了。在粪缸里,他们发现了猪皮和内脏。村里所有能拿走的粮食吃食都被抢走了。整个村庄到处臭烘烘的,连吹过的风也是臭的。
而只要咱们自己的部队过来他们就高兴。那个时候,家家都当共产党领导的部队是自己的。他们一来村里,第一件事就是大扫除。他们打扫自己借宿的村民家的道地(院子),还把墙弄(村巷)也打扫干净,将好多垃圾搬到后门山。这时候吹过山洋的风,都是香喷喷的。
住在农户家,一般不在百姓家里搭伙,而是借用村民的灶具碗筷,用完了,洗得干干净净,原物奉还。有时候,村民发现,自家种在山地上的萝卜被人拔了,萝卜坑里,插了一支竹签,竹签里夹了钞票。后来,好多人家也发现自己的菜地番薯地洋芋地玉米地里有钞票。部队让村民帮着挑运物资给钱,让孩子跑一趟山路送信也给钱。
山洋的风,有些暖人心。
村民后来不收战士的钱。给也不要。山口那棵消息树,每天由村里的儿童团轮流观望。一有敌情,那棵树就倒了。后来在配合南下大军解放宁海和天台县城时,村民主动上前线扛物资抬担架,部队很快打了胜仗。
我在这个春天走进山洋,村支书柴来兴指着他道地里摊晒的山珍说,当年咱们部队用来充饥的山果,现在成了村民的致富路。村里已经办了三家民宿,听听这名字:“大后方”“山水清音”“松溪山居”。部队战士住过的民房,让慕名而来的山外客人住满了。
来这里,吹吹山洋的风,得劲。
(作者: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