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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6月27日 星期日

    傅聪留在南京的音符

    作者:李景端 《光明日报》( 2021年06月27日 12版)

        去年年底,著名钢琴家傅聪因患新冠肺炎不幸逝世。我有幸同他有过一面之交。那是2008年5月,为纪念傅雷诞辰一百周年,“傅雷与翻译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京举办。会议期间,傅聪带来了一场音乐会。此前,傅聪的挚友、香港中文大学金圣华教授就向我介绍,傅聪是位完美主义者,他为人处世,事事追求完美,尤其是对待音乐艺术,一丝不苟,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当时听了不过当作闲谈,并未在意,直到这次傅聪来到南京,我才深深地感受到,“完美”这个词称得上是傅聪人格的一种符号。

        傅聪对弹奏钢琴的态度,用“痴迷”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他曾说:“每一次音乐会,对我来讲,都是‘从容就义’。”长期以来,他每天练琴不少于10个小时。演奏会上,每次掌声如雷,他自己却总是眉头紧锁,长叹一声,无一次感到满意。他平时在家中没有别的嗜好,就像中世纪的修道士一样,只专注于音乐。他每次演奏,上台前不吃晚饭,换上唐装,凝神静思,仿佛要去迎接一场大战。有一阵,因长时间弹琴,手指患有腱鞘炎,但上场时他宁可忍着疼痛,把药贴撕成细条贴在手指两侧,为的是不影响弹奏的效果,由此细节,也可见他对完美的执着追求。

        在研讨会的前一天,傅聪就抵达南京。他详细了解了主办方为演奏所做的各种准备,显然还不放心,要亲自去演奏现场看一看。在南京艺术学院音乐厅,他极为细心地检查了为他挑选的钢琴并试弹,约请调音师,选择最合适的弹奏凳,甚至对弹奏凳和钢琴的距离都作了测评,末了还试听了全场的音响效果,这才放心地离去。

        傅聪专场音乐会拉开了序幕。身着唐装的傅聪,在向观众躹躬施礼后坦率地说,这是纪念父亲百年诞辰的专场演出,演奏过程中切不可出现其他声响,务请大家配合。全场鸦雀无声,安静得只能听见悠扬的钢琴声在回响。岂料中途突然冒出了咳嗽声,接着又有了小声的说话声。台上的钢琴声戛然中断,静止片刻,傅聪起身说,如果还有这样的杂音,就无法弹下去了。此话一出,台下一下子静下来。当时我也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这种肃静的气氛终于让傅聪重新坐下,继续演奏到终场。散场后不少人议论,少见钢琴家这么严肃认真,一点杂音都容不得。没错,这就是傅聪的风格。

        次日中午,经金圣华引荐,我得空去傅聪房间拜访他。我不懂钢琴,所以主要同他谈傅雷和翻译。我问他,译界的许渊冲和江枫两位都曾说,他们的翻译超过了傅雷,对此他有什么评价?他笑着回答,他不搞翻译,也没有比较过他父亲同许渊冲和江枫的译作,谁超过谁见仁见智,各人长短让众人评说去吧。他只知道,傅雷对翻译的态度是极为认真和负责的。他回忆说,傅雷译《幻灭》时,先把法文全书中1100多个生词挑出来,每天温习三四百个,并以此来勉励傅聪练琴。傅雷译巴尔扎克的作品时,托法国朋友买来一大批巴尔扎克的研究资料,并做了大量笔记,以至连睡觉都梦见巴尔扎克。听他这么说,我笑问:“你做事追求完美,是不是继承了你父亲的精神?”他沉思一小会儿说:“大概是吧。我们两个人都力求把事情做到极致,这一点是一致的。但我父亲显得沉着一点,我比他更急于追求完美无缺。”傅聪曾说,他的名字,不应该是聪明的“聪”,应该是林冲的“冲”。这当然是说笑,但自他到南京以后,从检查演奏场地,到演奏中途因出现杂音而中断,这一举一动,显示出他办事认真的冲劲以及这冲劲背后源于理想的驱动力。虽然这次在南京只待了三天,但傅聪把他人生这部乐曲中一个重要的音符——“完美”,留在了南京。

        (作者:李景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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