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香河买了套房。难得的是,卖房的还送了个6米见方的小院。小院收拾完,留下个浴缸大小的空地儿,准备种东西。
好地才能种出好东西,盐碱地只能长出狗尿苔。为了归置出一方肥沃的空地儿,我买了六大袋花土倒在“浴缸”里,又弄了一袋子鸡粪倒在里头,匀实了。
可种点什么呢?一时没了准主意。好像我面对着一张宣纸或是 一块画布,提笔在手,却无处下笔,只浮想联翩。
小时候在安定门内前肖家胡同的小杂院里,我家曾有块椅子面大小的地方可以种东西。那里种着一棵十多年的葡萄,葡萄的旁边,每年还爬两三棵丝瓜。夏天,葡萄和丝瓜混合成一架绿荫,像一把大洋伞遮盖住小院。头顶上金黄的丝瓜花,朝欢暮乐,层出不穷。早上站在屋门口伸个懒腰,小风一吹,美滋滋的,凉丝丝的。这还不算,到了七八月份,我就能上房摘丝瓜了。站在房顶的瓦脊上骋目四望,远近院落宅门花木鸽舍,尽收眼底,大有“高超碧落,俯视红尘”的感觉。丝瓜长得快,一周能摘十来条,不摘就老了。老了的丝瓜其实也糟蹋不了,索性让它们一直长着,秋天拉秧的时候再摘下来。等老丝瓜完全干透了,能从里面掏出一大把乌黑的籽儿,用纸包好,留作明年的种子。磕掉外面干皮的丝瓜瓤儿,留着刷锅洗碗。那棵葡萄呢,显然被勤奋的丝瓜比下去了。它又馋又懒,还出工不出力。说它馋,每年在葡萄根下埋鸡骨头鱼刺各种荤腥营养,从没亏过它的嘴;说它懒,每年秋天只结三五嘟噜儿葡萄“意思意思”,压根儿没见过它“大丰收”;说它出工不出力,那仅有的三五嘟噜儿,也是缺汁少甜,搁嘴里一咬,完全没有爆浆的感觉,倒像吃了个不忒甜的果冻,显然它是在敷衍了事。用现而今的话说,这是棵佛系葡萄。
从安定门搬走后的三十年,一直住楼房,再也没有一寸土地容我种东西。直到香河的“浴缸”出现在我的面前,几千年农耕文化的潜意识再次被唤醒。不管是“也傍桑田学种瓜”的童孙,还是“草盛豆苗稀”的陶令,和我差不多,都是耕读文化的热情实践者。对于我这个童年有过点儿种植经历的人来说,必须要感谢生活的厚赐!
那么,回到开头的问题,空地上究竟该种点什么呢?种粮食,肯定是小题大做;种青菜,费时费水费人工……母亲说种棵丁香吧,枝叶不生虫,花香有文趣,果子不诱人翻墙;建功老师说种大叶黄杨吧,剪出造型后,不用精心打理,而且旱涝无虞;女儿说种排蔷薇吧,花开又香又美,还能做带刺的绿色围挡护住小院;邻居说种牡丹吧,阶前一丛天香国色,满满画意诗情;同事说种棵金银木吧,树冠如曲伞,春开满树白花,夏天绿荫匝地,秋结红豆果实经冬不落……我自己原本想种棵山楂树,春赏白花夏看绿,秋结红果满枝头,但有一天在小区里遛弯儿,忽然发现我们家东侧竟然栽种了两大排山楂树,我又何必单种一株呢?
于是,四个春天过去了,空地上只是自告奋勇地长出一人多高的艾蒿,由于肥料足,那秆比拇指还粗两圈儿。老远一看,不是高粱,胜似高粱!那块属于我的空地,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闲田。尽管这块闲田搞得我心里着实不得闲。《心经》里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对我这块空地儿而言,岂不是种了就是没种,没种就是种了?种上一样东西,脑子里那些五彩缤纷的想法就不复存在了;什么也没种,就有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是这个道理不?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总不能让这个“浴缸”,永远成为空地儿吧?可转念一想,人生在世,难道不需要“留有余地”吗?清代诗人段昕曾有“多留余地铺明月,不筑高墙放远山”的名句,莫非这是云南段氏朋友在三百年前留给我的建议?
(作者:周家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