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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29日 星期六

    踏墟寻城三十载

    ——写在《踏墟寻城》出版之际

    作者:许宏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29日 10版)

        二里头遗址贵族墓随葬陶器全家福。资料图片

        绿松石龙形器清理现场。选自《发现与推理》

        日前,我的第一本自选集《踏墟寻城》面世,算是对自己多年从事中国古代城市考古的一个小结;而其中的一些细节,则见于面世不久的我的第一本讲述考古发现背后故事的小书《发现与推理》。书中的大部分篇章虽是亲历记,但限于当初设定的“考古纪事本末”体裁,仅撷取了其中的若干“点”。这里,再略述30年来我致力于城市考古的足迹和心路历程。

    初缘 亲历丁公城址的发现

        说来真巧,这篇文章动笔时,回溯往事,才想到30年前1991年,恰是我参加工作第一次亲历了城址的发现,从此与城市考古结缘。

        我当时是山东大学的年轻教师,协助时任领队、现在是山东大学资深教授的栾丰实老师调查勘探位于鲁北的邹平丁公遗址。彼时,山东大学考古专业的师生已在这处遗址发掘了三个季度,确认该遗址从龙山文化到商代的早期堆积保存好、文化内涵丰富,即使在发现大量史前文化遗址的山东地区也不多见,这促使我们思考如何对这一遗址全面了解。

        早在20世纪30年代,在距丁公遗址不远,同样地处泰沂山脉北麓山前平原的济南章丘城子崖遗址,就发现了城墙的线索,后来的再发掘,确认了新石器时代城址的存在。这促使我们下决心对丁公遗址做全面勘探,以了解遗址的准确范围、不同时期文化遗存的分布和遗址内外有无重要遗迹等。

        1991年夏季,我们对丁公遗址进行了全面勘探。勘探工作最重要的收获,就是发现了一条环绕遗址周围、呈圆角方形的“淤土沟”。这一发现,让我们很振奋,如果能够证实丁公遗址存在龙山时代的环壕,或许表明它和发现城墙的城子崖遗址代表了龙山文化时期两个不同等级的聚落。于是,我们在秋季发掘中,在遗址东部和北部边缘地带先后布设了探沟来解剖这一“淤土沟”。栾丰实老师联系其他遗址的发现,辨识出沟中的堆土就是城墙的夯土,最终确认这个环绕遗址的大城圈平面略呈圆角方形,面积达十余万平方米。后来很多业内专家到现场实地考察,一致肯定了这一重要发现。

        在黄河流域已发现的若干龙山时代城址中,丁公城址面积较大,城内遗存丰富且保存较好。龙山时代应该已经发展到了社会分化比较严重、社会分层十分明显、社会内部矛盾日益尖锐的阶段,也即进入了国家起源的早期文明时期。

        1992年1月,丁公龙山文化城址及其中发现的中国最早的文字之一——丁公陶文,入选“1991年度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

    打底 “沙发考古”大贯通

        1992年秋,我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博士学位,师从著名考古学家徐苹芳教授专攻城市考古。徐苹芳先生的主要研究领域是从秦汉到明清时代的历史时期考古。但是徐先生是一个知识面极广的贯通型学者,他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时,就组织召开过关于中国文明起源的两次研讨会,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文明形成的研究。我和徐先生商量学位论文选题的时候,先生说既然你以前主要是做新石器时代至汉代考古教研的,那么你就做先秦城市考古吧,研究下限就定在战国——写中国的前帝国时代。这样我在山东大学八年教师生涯的学术积累就全用上了。

        于是,博士学位论文《先秦城市考古学研究》的选题确定,论文涉及范围从初步社会复杂化的仰韶时代后期开始,一直到战国时期,从距今5000多年到2000多年,上下三千年,纵横数千公里,要把中国城市的起源及其早期发展这么大一个主题梳理清楚。这使我对中国城市起源及其早期发展的宏观进程有了初步的把握,也奠定了我的学术基础。

        1994-1995年,我作为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的招聘学者赴日研修。期间,我侧重中外尤其是中日早期城市的比较研究,多种海外论著的研读、与日本学界的广泛交流以及围绕选题所进行的思考,都开阔了我的眼界和视野,加深了对中国城市起源及其早期发展轨迹与特质的认识。

        考古讲究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论文写作过程中我做了尽可能的实地考察调研,山东地区当然比较熟悉,河南、山西、陕西等广义的中原地区此前都去过,又跑了从良渚到燕下都的几处早期都邑,大致心里有了数。尽管如此,我的博士学位论文写作还是大致属于“沙发考古”的范畴。

        所谓“沙发考古”,也即书斋考古,意指利用已发表的考古资料和研究成果进行综合研究。这种竭泽而渔式的搜求与梳理,让我对中国古代城市的起源与早期发展进程有了一种“通”的感觉。现在看来,这种预先的整体把握,对日后的个案研究大有裨益。

        2000年,在博士论文之上修订成书的《先秦城市考古学研究》出版。这是我的第一本学术专著。

    历练 偃师商城牛刀小试

        1996年,我博士毕业留在中国社科院考古所,被安排在夏商周考古研究室,搞的还是早期中国。那时正值国家级重点科技攻关项目“夏商周断代工程”实施阶段,时任夏商周考古研究室主任的王巍先生带队大规模发掘偃师商城宫殿区,我也受命作为“机动部队”的一员临时借调参与会战。

        这次偃师商城的“大会战”,是与整个考古学学科开始转型有很大关系的。在夏商周考古领域,学界长期以来聚焦于狭义史学范畴的“对号入座”式推想,把已发现的考古遗址与文献记载的国族都邑相对应而争议不休,如何从“证经补史”的王统考古转为全方位的社会考古,解决都邑等高规格遗址的空间布局及其演化过程乃至社会意义等问题,就成为当务之急。于是也就有了这次转型期的大会战,而我个人则是躬逢其盛。

        这是我头一次参加都邑级大遗址的田野考古工作,没想到一干就是五个季度。我负责的发掘区域属于大型建筑基址区,早晚期建筑相互叠压打破,层位关系和遗迹现象非常复杂。但有了丁公遗址参与带队指导实习,和1988-1989年国家文物局田野考古领队培训班的经历,使得我可以在田野考古的实操上应付裕如。凭着以往工作基础,我一个人负责1000多平方米的发掘,带几十个民工,手下只有一位技师协助工作,田野图都是自己画的。两年半下来,手写的发掘记录达数万字。

        回想在偃师商城的这五个季度,最大的收获是与正在主编《中国考古学·夏商卷》的高炜、杨锡璋和参与执笔的偃师商城队杜金鹏、王学荣等师友在发掘现场的切磋琢磨、分析研讨,大大深化了我对都邑级城址空间结构、功能分区和中心区布局演变等的认识。

        这段经历,使我与夏商考古和河南偃师结下不解之缘。1999年,我被任命为二里头工作队队长。本以为偃师商城是临时参与会战,没想到最终的工作地点是距偃师商城数公里之遥的二里头遗址。从三代考古的尾端东周,我跳到了三代考古的开端——二里头文化。

    收获 接盘二里头“不动产”

        我接任的1999年,恰好是二里头遗址发现与发掘40周年。前辈们辛勤努力取得的丰硕成果,奠定了深入探索的基础。但如何站在前人肩膀上,深化对它的认识,是摆在我和团队面前艰巨的任务。对于从事中国早期城市考古研究的学者来说,二里头遗址实在是一个带着问题解剖麻雀、实现学术设计的极佳平台。我在工作中,是把二里头放在整个中国早期国家和城市文明发展史的框架中来探究的。后来诸如中国最早的宫城、最早的城市干道网的发现等,都得益于若干学术理念与构想。

        我们将探索二里头遗址宫殿区的结构布局作为新一轮田野工作的重点。除了我个人专攻城市考古的学术背景外,这个思路又与中国考古学学科转型这一大的学术背景有关。简单讲,就是由文化史为重心的研究转向全方位的社会考古,也即从注重“物(动产、东西)”本身,到更多关注这些“物”背后的关联、背景和意蕴,对从房址、建筑群到整个聚落、聚落群等大的“不动产”乃至其背后人的社会活动开始感兴趣起来。时势造人,自称“不动产专家”的我,显然也是大转型时代的产物。

        如果说在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中,二里头遗址是一个已知点,但作为中国文明与早期国家形成期的大型都邑遗存,其总体聚落面貌、其所应有的都邑布局的规划性则一直乏善可陈。这一拥有我国最早的大型宫殿基址群、最早的青铜礼器群和铸铜作坊的王朝都城遗址,究竟是松散的聚落还是经严整规划的都邑?鉴于整个聚落的结构和布局没有什么章法,只是一些杂乱无章的遗存的堆砌,以至于有的外国学者认为二里头就是一处大的祭祀中心而非都邑。

        在我执掌二里头遗址考古工作20年中,率队又发现了中国最早的城市主干道网、形制布局与明清紫禁城一脉相承的最早的宫城、最早的中轴线布局的宫室建筑群和最早的绿松石器制造作坊等。从中可知,二里头遗址是迄今可以确认的最早的具有明确规划、且与后世中国古代都城的营建规制一脉相承的都邑,二里头遗址的布局开中国古代都城规划制度的先河。

        2014年,由我领衔主编、浓缩一系列重要发现的大型考古报告《二里头(1999-2006)》五卷本面世,其中蕴含的聚落考古与多学科合作的理念,成为整个中国考古学学科发展与转型的一个缩影。2019年,二里头遗址发现与发掘60周年之际,我邀请袁靖教授联合主编了《二里头考古六十年》。与此同时,二里头考古队与中澳美伊洛河流域联合考古队编著的《洛阳盆地中东部先秦时期遗址》付梓面世。主持二里头都邑一个“点”的发掘,以及洛阳盆地中东部区域一个“面”的系统调查,点、面结合,我的田野考古生涯也就算圆满了。

    思辨 路向探索

        从田野到阐释,再从理论回到实践进而指导实践,对未知世界的探索就是在这样的循环往复中得以深化。2016年出版的我的《大都无城——中国古都的动态解读》一书,本来是一次国际学术讲座的内容,在同仁的肯定鼓励和相互切磋下,引出了一篇学术论文,最后才有了这本可以归类为大众学术的小书。说起来,这本小书还是有相当的专业性。学者认为,这是一部看似小型,但以其“大都无城(墙)”观点必将载入史册的大书。这一颠覆原有“无城不郭”共识的结论,既由爬梳前人零星叙述而概其成,亦是作者20年研究专业、审慎之总结。

        如果说我的前两本面向公众的小书《最早的中国》和《何以中国——公元前2000年的中原图景》对早期中国的观察是从微观上升到中观的范畴,那么《大都无城》则是以二里头为起点,在对中国古都的动态解读中,纵览整个华夏古代文明的流变了。

        2017年,我花了将近三年时间写就的近百万字的专著《先秦城邑考古》(上、下编)正式出版。我自己把这部著作看作是完成于20世纪90年代的博士学位论文的“升级版”。作为过了学术爬坡期、已入知天命之年的学者,可以平心静气地每天钻阅览室,收集整理着附表和文献存目这些看似与理论方法、宏大叙事无关的简单资料,我的心境是平和的、有成就感的。当我在王府井大街考古研究所图书室扫荡式地扫描书中用图时,20多年前做博士学位论文时用硫酸纸、绘图笔一一清绘这些图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感慨万千。变化的是光阴流逝、记录范围和记录手段等,不变的是初心和执着。

        如果说大部头的考古报告是田野考古的成果,上述个人专著则是“沙发考古”式的综合研究。作为穿梭于田野和书斋之间的考古人,我仍然流连并沉醉于考古的发现之美与思辨之美中。

        (作者:许宏,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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