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特殊地域情怀的作家大都是有气象的,正若王蒙与新疆的血脉相连使其创作进入开阔深邃的境界,徐剑对西藏的一往情深也使他在作品中开辟出一片令人称羡的精神高地。他曾20次入藏,出版7部有关西藏的作品,去年于疫情中再次进藏,写出《金青稞:西藏精准扶贫纪实》(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12月出版),带来新的边地体验。
徐剑对西藏最后一批退出贫困县地区的关注不仅限于具体的事实和背景,他意识到一个雪山环绕的莲花圣地的发现,藏族人民千百年来梦想世界的临近,使他19个县的采访之途同时成为香巴拉和弄哇庆的追寻之旅。这位被称为“老西藏”的军旅作家熟悉这片信仰的土地,了解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关于幸福和新生的真实感受。《金青稞》题记为松赞干布留下的遗训,他希望普天之下老有所养,幼有所托,弱有所扶,“安得广厦千万间”。而他的期许今日正在新时代精准脱贫工程的收官阶段基本变为现实。这是一部作家自己也期待已久的作品,感情上的酝酿远在多年以前,所思所想更超越寻常采访者的理念。
与有些近乎新闻体的报告文学作品不同,此书里引用的数字与汇报材料较少,场面描写很多,内容皆为作者万里之途中目击与亲身体验的表达,又有由亲历产生的亲切叙事,富有亲和力。作者具体书写了藏族同胞成批从高海拔地带搬迁下来的情形,几乎完全由国家提供的新型住宅区,新居的环境、建筑、设施,政府主动投资为贫困户开辟经营产业,干部们为每一位劳动者设法安排就业岗位,以及建档立卡户们转变观念自强自立走上阳光大道的景象等。作者依靠采访到的许多生动的事迹去触动人、感染人,使人领略到西藏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金青稞》讲述着扶贫故事,却始终不局限于扶贫叙事,这是徐剑高于一些作者之处。脱贫是贫困人口人生中发生的重大转折,却还不是全部人生,他们还有着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并且,文学是人学,唯有写活人物,才能激活读者的阅读。徐剑是深谙此道的。他笔下的每个重要人物,几乎都呈现出完整的命运轨迹,这也是他从采访起便力求做到的。人物不同,故事也不同。读者很容易忘怀其他,深深沉浸在作者的讲述之中,这是由于读者喜欢把自己投射到人物身上,而作品中人物的不同个性和际遇也不断启发着他们对人生的认知。当然,他们也通过人物感知了时代。
徐剑眼中的现实,也是历史、文化、传统甚至哲学的投射。他走过三十九族部落,巡弋于上象雄、中象雄和下象雄旧址,还有城堡和藏北羌塘无人区,行至极边之地,探寻西藏的人文历史。抵达班公湖北岸,游走于中印、中尼边境,探究古老的象雄文明、古格文明如何在一夜间消失。他并非意在广泛涉猎,而是在“寻找历史的注脚和文化密码,以期从一个更高的历史、文学和文明的视角,来思考诠释这场堪称人类奇迹的精准扶贫行动”。这就是作家与题材的关系,他养成的胸襟为当下扶贫题材创作带来新的可能性。
令人感动的是,作者是在不顾个人安危和承受很大身体压力的情况下实践这次精神之旅的。5000米以上的海拔和不断遭遇的生命禁区已使他难堪重负,开口说话需要很大意志力的支撑,又必须持续长时间的采访。后期,莫名的咳嗽声不断,抗菌素无效,也使他的随行者们担心不已。但他坚持下来了,就像当初一定要来西藏一样,心中动力来自他对这片神奇土地的挚爱,也来自他对信仰世界的寻找。
作者对报告文学艺术品位的追求是执着的,不断在探索中。《金青稞》最先出现的人物是“他”:“成都飞往西藏邦达机场的航班一直没有信息。他一次次仰望天穹,窗外,仍不见航班起降。”此后,这个“他”贯穿全篇,始终不知姓名。当然,“他”就是徐剑。而这个“他”产生了特殊的修辞效果,显得陌生又平易,洒脱又凝重。由于“他”的引领,读者轻易随之起飞降落、深入藏地、走进村庄、待人接物、欢谈笑语、颔首深思、浮想联翩,终感全篇一气呵成。其中功力在焉。
读《金青稞》有一点读小说的味道。作品虽然是在“报告”,讲求精炼与清晰,但总体上氛围是温馨浸入的。作者不愿使读者一目十行地了解大意,更愿读者能随他一起来到北纬二三十度现场,感受到雪域的严寒、天空的晴朗、居民的淳朴、神采的飞扬。他常运用色彩鲜明、形象细腻的语言状物叙事,烘托起情绪的感染,使读者不觉沉浸其中。自然,作者也一点不放弃发挥报告文学的优长,作品中不时出现思绪的萦绕、旁征博引的表达,又常使读者豁然开朗。特别是作者善于在章节结束时画龙点睛地点染一两笔,其中情思交加,给人留下浮想。作者是在对创新报告文学文体进行新的尝试。毋庸置疑,其功力在焉。
徐剑毕竟是徐剑。
(作者:胡 平,系中国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