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很少有哪个省像安徽这样南北泾渭分明,皖北平原舒朗平阔,皖中一带山环水绕,皖南山区婉转清幽。身为皖北人,因为长期生活在为皖之中的合肥,便常去黄山,因而对皖南的新奇而情有独钟,甚至对徽州的风物、人情、典故、地理能说出一点道道,也斗胆写过几篇与徽州有关的文章。
直到有一天,读到一篇题为《安茶续香记》的文章,才知道皖南祁门县有一种销声匿迹数十年后又浴火重生,并带动当地百姓致富的安茶,于是深为自己的孤陋寡闻冷汗涔涔。
偏偏此文的作者斯雄先生生在湖北,单位在北京,五年前才来安徽工作。一个外省人能对安徽的掌故如数家珍,自己生长于斯却一无所知,不免深感惭愧。如果不是自己的学识浅薄,那一定是斯雄先生目光如炬了。
这个答案在斯雄先生《江淮八记》一书的自序中可以找到。“身在安徽,因为美好,因为缘分,确实常有一种愿荐枕席的冲动和感动。”这似乎就不是用眼界来观照安徽了,更多的,应该是情怀。
如果说《江淮八记》是斯雄先生自愿荐给安徽大地的“席”,那么,两年前他出版的《徽州八记》就该是柔情万种的“枕”了。
在《徽州八记》中,斯雄先生先后写了琅琊山、凌家滩、石牌镇、大通镇、小岗村、花戏楼、科学岛和淠史杭。从最早的人类活动遗存,到黄梅戏的源头,再到农村改革的发轫、科技创新的基地,每一个地方,都是安徽文化的地标,合起来就是一部安徽文化和科技发展的简史。
这很难。
我一直认为,长期浸淫在记者这个行当,记录和求证的职业习惯会消磨人的艺术感触,贴着地面飞行固然是一种姿态,但受限于飞行的空间。长此以往,重实录而轻虚构,长于写而讷于说,无论如何不能说不是一种缺憾。
但在斯雄先生的《徽州八记》和《江淮八记》中,一方面能够看到作者对事与史追索的严谨,比如《中都城记》中,作者对凤阳明中都的规制和设计、朱元璋在家乡建都又废都的原因,都进行了旁征博引,层层剥笋但又不轻下结论,却让读者跟着他的思路会心一笑。这就是记者职业素养在文字上的纯熟和机智。而另一方面,诚如祝华新先生所言,通篇都是白描式的优美文字。在《宣纸记》中,宣纸艺人告诉他,手工宣纸至今仍不能为机制纸替代。对此,作者说,“这些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吃香瓜。老人们说,香瓜用刀切出来,不好吃;得直接用拳头砸开,口感才好——是耶非耶?有科学道理吗?实在说不清。”我们在阅读这样的文字时,也能清晰感受到文字的灵动和思维的跳动。
严格意义上说,《徽州八记》和《江淮八记》都属于非虚构写作。这类书写最难的是如何在“戴着镣铐”的情况下跳出非同寻常的舞姿来。比如安徽的桃花潭、杏花村、明中都,其历史的厚重和文化的风雅早被无数文人雅士一遍遍踏勘过,因此,跳出窠臼另辟蹊径就有“刀口舔血”般的危险和不得不直面的挑战。好在,作者秉承了记者本色,一路书写下来如同造像,不虚美,不夸张,不故作高深,更不炫技抖机灵,更多的时候,作者像一个虔诚地行走于江淮大地的学者,用脚量,用眼观,用笔记,用脑辨。总之,用求证的态度对待眼中的风物。《宣纸记》中作者先简要回顾了纸的出现与演变,然后才把读者带到位于泾县小岭的安徽曹氏宣纸有限公司,一探宣纸制作技艺。这一路走来,文字才青翠婉转,笔底才风起云涌。让你面对一池桃花潭水,油然而生“虽谪仙往矣,然流水依然,袅娜风姿仍旖旎”的感慨。
在《杏花村记》里,作者开宗明义,对池州人言之凿凿“杏花村在池州市贵池区城西秀山门外”的说法“将信将疑”。这是记者的职业素养,也是学者该有的态度。在对史料梳理之后,作者说,“考察史料得知,天下杏花村未必只有一家”。从实地考察到史料爬梳,再到理性思考,作者最后的结论是:“对杏花村而言,其商标一分为二。‘酒’在山西,‘玩’在安徽,算是各得其所了。”这样的理性文字,已经超越游记类文章的浮光掠影,也跳脱了新闻记者实录的桎梏,同时又不拘泥于学究穷经的迂腐。文化散文,就该有这样的底蕴和范式。
2019年,安徽大学对海外回流的一批战国竹简发布了研究成果。这是一次具有颠覆意义的研究,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诗经》中经典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竹简上却写作“要翟淑女,君子好逑”。消息一出,学界哗然。笔者也在第一时间对这一研究成果进行了报道。斯雄先生在报道之外,还衍生了一篇《“安大简”记》。和其后的一篇《量子纠缠记》一样,这简直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文化散文,如何能与严谨甚至枯燥的科研共生?
更意外的是,这两篇看题目就知道不容易读懂的文章,在作者笔下竟然“化”成了娓娓道来的家常话。从作者小时候喜欢吹的笛子,到作者家乡出土的“曾侯乙编钟”,再到礼乐文明与青铜器铸造技术,无需转身,就过渡到对“安大简”的阐述,笔力所至,楚风皖韵翩翩而至,义理考据辞章夹杂而行,当作者说“文物是无声的,但历史的碎片似乎总在给予一些暗示”时,你会恍然拍案:作者家乡的公安文学和作者如今工作地的桐城文学,竟然如此曼妙地融为一体。如此文章,还算不得大文化散文吗?
作者说,从《徽州八记》到《江淮八记》,表达的都是他对生活和工作四年有加的江淮大地的一片深情。
此话,我信。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有两个故乡,一个是出生地,就是贾平凹称之为“血地”的地方,那是无论你行走多远,都永远深藏血液的地方。另一个,不妨叫作“情地”,就是驻足时间最长、投注感情最深之处。在异乡久了,异乡就成了血地之外的故乡。斯雄的《徽州八记》《江淮八记》,还有即将出版的《皖韵八记》,都是他在安徽这块“情地”上行走时流露的深情。
如果没有行走,就没有一记一记的发现和呈现;如果没有深情的行走和关注,何来这对原本陌生土地和土地上深厚文化的动情解读。
(本报记者 常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