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很热,他提着相机随意走在喀什老城,用镜头撷取一些画面。走着走着,忽然一幅画面吸引了他。在一个低矮的铁匠铺前,一个白须齐胸的长者,正在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红铁。那长者形象实在是太慈祥了,他想为他拍一幅肖像。他们语言不通,他只好举起相机示意可否拍照,那长者停下手中的活儿摆了摆手。他明白了。
但是,这幅画面刻进了他的脑海,他觉得自己不能离开这幅画面而去。他就安静地坐在那里。他观察到这是一个小小门脸的铁匠铺,店门甚至低于路面有半米多,但是店门口收拾得干干净净,他觉得眼前这是一位勤劳的长者。
时不时有一些驴友和拍客经过铁匠铺,拿起镜头就想拍摄,一律被长者摆手谢绝。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时不时地看看那位长者面庞,他觉得实在是完美无缺,他内心甚至漾起微澜。
有那么一次,他和长者的视线对视了一下,他自己欢喜地笑了一笑。他感觉到了长者双眸深处的一丝温暖。他为之有一些小小的激动,他觉得有一种希望正在萌生。
长者依然叮叮当当地敲打着手中的活儿,他也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观察着长者面部轮廓。不经意间,他们的视线又一次相遇了,他自己笑了,他看到长者脸上也有了笑容。
这时,长者停下手中的活儿,从一旁拿起一茶缸酸奶喝了起来。他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示意可否拍摄,长者没有摆手拒绝,而是脸上漾起一幅笑容。他明白了,立即咔嚓咔嚓按动了快门。随即他调出这些画面一看,他内心十分激动,真的拍摄到了从未遇见过的肖像。他调转相机给长者看了一看,长者脸上一幅轻松的笑容。他于是向长者亲切地摆了摆手,示意感谢和告别,便走向那条老街的拐弯处,寻找着他所探寻的新的画面。
后来他回到北京,调出那天在喀什老城街头拍摄的长者肖像,内心十分温暖。他选了其中两幅画面洗印出来,装了两幅画框,摆在屋里,感觉美妙极了。他想把这两幅肖像寄给那位长者。
不过,他为自己当时的疏忽有点儿小小的懊恼,那天一时激动,竟然忘了要长者的联系方式,现在无法给长者寄出这两幅肖像。但他转而一想,那天他也无法要长者的联系方式,他俩语言不通,只是以手势视线和笑容交流,所以又有些释然。
翌年夏天,他决定再次飞往喀什故地重游,顺便把两幅肖像送到长者手上,了却一下自己的心愿。
他来到了喀什老城那条熟悉的老街,找到了那个小小的铁匠铺。令他意外的是,铁匠铺门锁紧闭,在低于路面的店面口,陈着一些枯枝败叶。
他来到左近的一个店铺,展示手中肖像画框,询问这位长者上哪儿去了,怎么店铺关着。
店铺里的人看了看他手中的肖像画框,淡淡地说了一句,他死了。
他啊了一声,内心很是惊讶。
他说,什么时候死的。
店铺里的人告诉他,就在去年秋天,突然心梗去世的。
他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悲伤,使自己尽可能平静下来,问他们,长者还有家里人吗。
店铺里的人说有一个女儿,说着拿起手机拨通了女儿电话。
不一会儿,长者的女儿出现了。当他拿出长者的两幅肖像交给女儿时,女儿禁不住泪水横流,泪水冲刷着描摹过的黑眼眶,在她美丽脸庞划出了一道道不规则黑线……
他和满脸泪痕的女儿合了影,有点怆然的离开这里,他感慨生命有时候真是脆弱,想不到自己这幅肖像摄影竟成了与那位长者的永别。
(作者:艾克拜尔·米吉提,系哈萨克族作家,《中国作家》原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