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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4月16日 星期五

    螺旋井

    作者:张金豹 《光明日报》( 2021年04月16日 15版)

        泰山以东几十里,有个掌平洼村。村外有口老井,井口是圆的,直径约18米,井台距水面26米。井壁上的台阶呈螺旋状,一圈一圈向下盘旋。台阶用乱石砌成,但严丝合缝,自成格局,仔细端详,有点像毕加索的画。台阶两侧有不规则的洞口,岩层中暗暗涌动着细如游丝的水,慢慢汇成细流,顺着洞口流进井里。当地人称之为“螺旋井”。

        老井像一个历尽风霜的老人,盘坐在那里,闲看花开花落、雁去雁归,静听风声雨声、鸟叫蝉鸣。

        我与这口老井相遇,纯属偶然。那天,我结束了一天的调研行程,在返城途中,见许多人围在那里游览拍照。近前一看,眼前一亮。各种各样的水井我见过不少。在自来水还没有流进寻常百姓厨房的年代,每个村几乎都有一口或几口水井。有的是方口,有的是圆口,大多很小巧,构造也简单,井壁直上直下,用一条担杖或一条短绳挂上水桶,沉下去,轻轻一摆,就可以把水提上来。见过用辘轳提水的深井、用机械提水的机井、用以蓄水浇灌农田的大口井,也见过新疆吐鲁番的坎儿井,还有农民在自己庭院里打的压水井,但像这样的螺旋井,我是第一次见到。

        这时,一位大爷提着水桶,顺着石阶走下去,用水瓢将井水舀进桶里。老大爷家有自来水,但他说这井里的水甜,喝着舒服:“当年,全村几百口人豁出命来才把它打成,反过来,它又养活了全村几百口人。现在井虽然不怎么用了,但喝进肚里的水早已和身上的血混在一起,分不开了。”

        攀谈中得知,这位人称“老榆木”的大爷,见证了老井的诞生。原来,干旱缺水一直是掌平洼村人的心病。这个村挂在半山坡上,村子周围不是峭壁就是山包,没有一条河流,没有一个湖泊,没有一眼水井。村民们梦里常是“出门见水”,睁眼却是“开门见山”,种地吃饭全靠老天的脸色。雨多点的年景,倒也说得过去,遇到大旱就麻烦了,轻则减收,重则绝产。最糟的是人畜吃水,要到十几里以外的山下去挑。姑娘嫁人,远点近点、穷点富点不在乎,但没有水的村不行,哪儿有水往哪儿嫁。

        到上世纪60年代,村党支部的成员们坐不住了,深感这个“家”当得有愧,当得无光。他们反复商量,提出在村子周围凿石打井。想法一传开,立刻引来议论纷纷,有的摇头,有的讥讽。村党支部书记是个硬汉子,他黑下脸:“闭眼难见三春景,出水才看两腿泥。不试怎么知道不行?”

        他们请来水利部门的技术人员帮助寻找水源。技术员几乎跑遍了村周围的所有角落,最后选定了打井的位置。不过他说,地下水肯定有,但要打通岩石,下挖上百米,实在太难了。村党支部书记的话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管岩石多硬、挖得多深,有水就有希望,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们就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天上不会掉馅饼,为了吃上水,再难也得干!”

        1967年,打井工程开工了,全村男女老少大凡有劳动能力的都上了工地。“老榆木”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媳妇刚生儿子,他二话没说,拿着铁锤加入了打井的队伍。

        那是个物质十分匮乏、生产力极其落后的年代,困难可想而知。没有挖掘机械,他们就靠镢刨锨挖,用铁锤钢钎凿石打眼,一锤下去,火星飞溅。日子一天天过去,锤头砸烂了,钢钎磨秃了,炸药用光了。怎么办?还是那句话,再难也得干。庄稼汉吐口唾沫是颗钉,洒滴汗水摔八瓣。他们勒紧裤带,东取西借,咬紧牙关坚持着。

        一把把铁锤一根根钢钎,沾满了鲜红的血渍。一筐筐碎石渣,浸染着黏稠的血水和汗水。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当年的“老榆木”每晚回家,即使再累,也要逗逗襁褓中的儿子。渐渐地,儿子长牙了,会笑了,说话了,能爬了,会走了,但井依然没有眉目,钢钎下面依然粉尘飞扬。

        终于有一天,钢钎下面开始湿润,接着汩汩冒水,大家欣喜若狂,奔走相告,朝思暮盼的井——打成了。

        1967年动工,1977年竣工,用了整整10年时间,搬动土石3千多方。

        “老榆木”开工时出生的孩子,此时已经10岁。

        听着螺旋井的故事,仿佛打开一部厚厚的大书,从书的字里行间,我读出了什么是自强,什么是担当,什么是智慧,什么是坚韧。面对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们不求天,不求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面对冷嘲热讽,他们不弯腰,不信邪,敢冒失败的风险,敢挑沉重的担子;他们未必知道螺旋式上升的哲理,却创造了螺旋式提水的方式;在各种难题面前,他们不低头,越挫越勇,十年磨一剑,终于把美好的愿望变为现实。

        属于老井的那个时代渐行渐远,许多人和事已化为烟云随风而去。但它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根还在,魂还在,凝结在它身上的精神永远不会消失。

        “老榆木”很健谈,他看了看几个正在嬉戏的年轻人,意味深长地说:“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只知道甜,哪知道苦?事不经过不知难。只有从那个时候过来的人才能体会,井水是甜的,汗水是咸的。”

        此时,风过绿野,辽阔的天空碧蓝如洗,一团团棉絮一样的白云,轻盈地变换着不同形状。老井依然盘坐在那里,像一只天眼,凝望着风云变幻、岁月沧桑、人间百态,又似乎在向世人诉说着什么。

        (作者:张金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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