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神山秀水,起伏盘桓,云蒸霞蔚,风物大观。千秋百代的诗人们登高望远,远赴山水的古老契约,让人心在山水的攀援中相会,塑成蔚为壮观的“诗画之路”。两千载绵延生长,山水诗画蔚为大观,成中华胸壑中的文化高峰。
如今,生活在城市中的画者,如何面对山水?如何运用山水精神表现今人所感?如何延续“诗意”的活力?
1.山水之观:俱景绘神
山水诗始于谢灵运,山水画始于顾恺之。山水观念因晋室东迁,受老庄浸润,趋自然风尚。江南风物清幽,河山俊秀,促成诗画文人罗丘壑于胸中,生烟云于足底,山水之观由是勃兴。
李白曾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将天台山的崔嵬赞若“列缺霹雳,丘峦崩摧”,直如虎鸾回车,天仙降临。诗中写到赤城。赤城原是天台山麓的前岭,不高,却因山崖色丹,于烟霞辉映中成赤城之名胜。我曾在一个冬日的午后,沿石阶登临,举目四望,群山奔涌而向东南,不禁想到孟浩然登岘山,宴同游,怀羊怙,发出“自有宇宙”的慨叹。
今天,很多人将中国传统山水画与西方风景画相比,殊不知二者在观看方式上即判然有别。风景的观看,是站在一个固定的地方,一时一地的观看;山水的观看则是一种综合性的观看,古人称之为“饱游沃看”,如今的照相机甚至摄像机都无法实现这样的观看。
古人画山,往往远望,即便游于群山之间,也都作山河俯瞰之想,就因了有如赤城、岘山这般登临远望。如是远望,让中国人的山水之望总在一个高度之上,晴岗、草木、屋宇、阡陌、风物、新月,俱历历在目。从赤城山下来,四处回望这山岭孤屹,始知古人的视界,不在地上,而是亲临山下、山中、山顶,将历历所见会于心中,细嚼慢咽,浑然一体,而成“绘”的格局。
一帧好的山水,既要写山水,又要写笔墨本身的性情。从图像的角度看,画面上的每一笔都在表现林树云山,无一笔是笔;从笔墨的角度看,每一笔都表达作者的内心、修养和感情,无一笔不是笔。以前,为我们上美术史课的王伯敏先生经常念叨一句话,他有很浓的温州口音,我们不解其意,后来才知,这句话是黄宾虹先生讲给他的,即“黑团团里墨团团,黑墨团中天地宽”。这就是黄宾虹先生的“黑密厚重”,一座山看起来密密麻麻水墨淋漓,其中既有山的形状,又有画家内心的笔墨情怀。
一画中绘百千所见,一绘中集心目所感。此般胸襟飘荡,目光流盼,令山川俱景,草木皆神,正是中国绘画自由畅神的诗性特征。
2.诗意之构:游目骋怀
中国文化以“象”为中介来认识事物,这个“象”既非纯然的对象,亦非纯然的意识。“象”是中国人展开思考的整体,是我们目视万物、心蕴生意的解释性与想象性的总括。由于“象”的作用,我们得以游目骋怀,综观万水千山。
传统诗词,很多与山水有关。比如王维《鸟鸣涧》“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柳永《雨霖铃》“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无不充满“象”的意味。这种充满象的意味的境域,是山水的灵魂,是山水文化最深邃的所在。
中国美术学院国画系曾有一道考题叫《江流有声》,题目令人怀想。它出自苏轼《后赤壁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此处的“江流有声”,是钩沉风雨江山外的“万不得已者”。宋代乔仲常的《后赤壁赋图》,正是根据苏轼的《赤壁赋》绘制而成的长卷。在这一长卷绘画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山水,更听到了苏轼与命运抗争的交响。从中亦可理解,中国绘画为何没有走向工整绮丽之风,而是始终深涵心存天地江山的诗性风范。用如此朴素的绘画方式,表达一种诗境,讲明一些事情,便是中国人的诗性风范。这种诗性风范流传千年,跬积成中国人独特的诗化经验。
浙东天台近年重修桐柏大瀑布。那大瀑布足有两百多米高,如若天水,虽新建,却颇含山水古意。傍晚观于瀑布悬崖边上的鸣鹤孤寺,俯望山川暮色,怀念先贤的长川远游。国清古寺隐于山林中,最古的遗址便是隋塔。九层浮屠,唯剩砖石塔芯,古绿色泽,铁杵般耸立于松林之上。因害松针虫之灾而蜕脱树皮的老松,不知曾面对多少迁徙轮替,生死寂灭,似淡定的老者,静看沧桑变化,人间无常,不由地令人感怀。“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李白《谢公亭》传达出悲慨愁绪,但不伤于草木的凋零,以更加旷达的境界,与天地自然契合,或许才是千年古刹的“今古相接”吧。
将观览化入胸壑,化成天地纵观的感性方式,化作我们观察世界、回味人生的思想方式,正是山水诗画的诗意构成。
3.生命之思:澄怀体象
人是行人,艺是诗艺。
人生在世,一生俱在行走。幼童成长叫学步,春日郊游叫踏青,世事参与叫涉足,奋力前行叫跋涉,伟大事业叫远征。一生的行走,无论多么遥旷无垠,都只叫生涯。生命的行走如在山谷,每个人都是谷地四季的匆匆过客。谷地有风,行人若风尘之人,行踪无定,来去无常,故而行人向往住家。对于人生过客,所谓的家便是一技一艺,将生命的行走系于此一道,如羲之之书艺,苏轼之诗词,中国历代名师之绘画,无不道技相生,贯道而物一也。
诗人画者,最是这般生命的行人。时有倦而弃掷,时有矜以胜人,诗画之人均战于野。王维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生命的践行当要竭尽全力,但在道断离绝之时,又当从容以对,放逸逍遥。诗画之人在生涯的绝处开眼,觉悟到某些自然生机,风尘天心,并将之镌入可见的记录。诗画之人的行走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他们只是以记写作为行走本身,把生命的实录作为生命本身来践行。
时下所讲的“深扎”,重要的方法即写生。中国的写生要在体验自然之生机生气。前人常有画题:写某某道上所见。这个“见”,不唯定点定时之观,而是在行走辗转的过程中,采集生机,陶养胸壑,张绡素以远映,澄心怀而体象。当此过程,着眼在“生”,着意在“象”,触目生发,会心体象,消融具体的象、局部的象,做好生机凝练的工作,不是看到的“那一个”,而是由那一个、那诸多个化生而出的一种生机、一种生意。以意命笔,即是采集生气,酝酿起一种“意”,以此带动胸中气趣来组织丘壑。在这里,胸壑与丘壑是一体的,意与笔是一体的,共同生发而为可见之诗的境界。
4.创造之新:宏幅华章
古往今来,诗人们游历山水,不断地捧出新的诗情画意。这诗画与自然山水栖栖然成为我们生活的周遭,持久地浸润着我们的身体。山水的诗化经验,依然潜涵在以中国画和油画为代表的当代中国绘画之中。
油画源于西方,传入中国有200多年历史。油画创作者始终在思考,如何从中华文化的沃土中、中国传统艺术的养料中,形成一种具有东方气象的油画。比如,吴冠中先生便将东方的风味、东方的诗意融入油画。他有一幅画叫《月如钩》,是用刮刀画出来的,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画里的月亮,诉说着一种别愁,一种离乡的体验。后来,我每次看到月亮如钩一样的时候,就想起那幅画、那句诗。还有赵无极,大家通常以为他是一位抽象画家,但实际上他是把中国山水的韵味用油画的方式、当代的方式展现出来。这些扎根于中华文化沃土的油画,创生出中国精神的本色语言。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浙江学者提出“浙东唐诗之路”的概念,将唐诗研究和浙江地域文化结合起来,受到学界认可。如今,浙东唐诗之路,成为浙江省委倡导的、突显浙地人文传统的时代性文化工程。“山水以形媚道”,这一工程让我们抚今追昔,以诗和山水来重温自然大道,感怀山河风物,进而铸炼时代的人文精神,画出新的山水画卷。逐迹长歌,追远溯源,我们正用自己的身体,追访往圣的现场,重蹈先行者的胸怀,纵励时代常新的激浪。眼前的天台苍翠依旧,心中的赤城之峰呢?石梁飞瀑呢?国清古寺呢?是古时云山模样,还是电线成塔、高架通途的景色,那诗与山水映照千秋,又是怎样丰神情韵、万古风华?
崔颢《舟行入剡》诗曰:“青山行不尽,绿水去何长。”山水与诗画两相映照,现出内在充盈的博大光华。曾经浙东南的山水,重峦摧叠水,碧流绕云山,开启了谢灵运的山水诗,启迪了中国山水诗画的二元格局,让中国绘画呈现竖状的窄长图式,将虚实、阴阳、高深织于悠远的望境层览之中,教密林、山岚、高院、筑造汇于俯仰兴怀的一例相看。这诗的山河对中国文化有如此宏博的陶养之功。现在,我们是否能逐迹而行,尽心而歌,兴发新时代的陶然诗意,挥洒山川胜景,铸炼好的创意语言,完成传统诗境的转型,为人民图画新的华章宏幅呢?让我们蹈足众壑,振翮云霄,与造物者作无尽之游。
(作者:许江,系中国文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