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记
一路徐行,渐近自然,到达花山时,已过黄昏。人在树下穿梭,周遭黑黝黝一片。虫声像潮水,星火繁茂,灯光倒显得暗淡了。朦胧中只觉得那山清秀平缓,山林的野气澎湃而来,深吸一口气,有蔬笋瓜果风味,内心欢喜。
群鸟未眠,鸣声自山间传来,咕咕,唧唧。泡了杯碧螺春,靠窗定定坐听,茶味、夜色与山风,似乎还有花香与新鲜的草木生气飘进室内,人也欣欣。鸟像知道有人在偷听其鸣,叫声越发高调,时近时远,彼此相和着。有鸟得意,有鸟得闲,有鸟得趣,有鸟得伴,有鸟得宠,有鸟得益,有鸟得食。听着听着,心里生出静气缓缓流动,那静气像雾,又像花山的夜的况味。
后半夜飘起雨,雨丝落在树叶上,如春蚕食桑,屋檐积水打在芭蕉上,清脆如啄木。一股清凉包裹着身心,渐渐地,不知何时不知何处,更不知有我。
鸟鸣唤醒了客居的人,也唤醒了花山。一山翠微一山鸟鸣,还有风吹树木的声音,间或有犬吠有人语,虫子或许累了也或许沉睡未醒。
石路自脚下蜿蜒向上,遁迹树林。入眼皆绿,青冈栎、橡树、榉树、三角槭、翠柏的绿,还有流水的绿,青苔的绿。入了绿野婆娑之地,人仿佛也是青翠的,水流的哗然与树叶的鲜亮把人撩拨得浮想联翩。
花山的水干净。远看是一道晃动着的清亮的白光,走近才知道是澄澈的一泓山泉。掬得满满一捧山泉,双手一凉,然后是温润的舒爽。
走得深了,树叶在四周哗动,风吹来深幽的鸟鸣,越发显得山中幽静。
花山长满了树,纤细瘦长,树龄多不长,枝叶鲜亮,姿态温柔,让山体多了舒缓。更奇的是或仄或卧或立的老树,遮天蔽日,藏匿山中,像隐逸的僧人。
不独树多,石头也多。苏州产美石,太湖石皱、漏、瘦、透之美迷倒众生。花山的石头却厚朴,满山散落的石头,颜色苍茫古旧,不像太湖石以白娱人。一些石头上凿有字,或写景或抒情或言志或警世,几百处楷行隶草篆石刻,写着“山种”“隔凡”“吞石”“坠宿”“渴龟”“花山鸟道”“凌风栈”“布袋石”“皆大欢喜”……
最喜欢两方石刻。一方是“坠宿”,圆润的团石,说是天上落下的星宿,心想这或许是文曲星,希望赐我辈长远的文气与勃勃生机。还有一方石头刻有“且坐坐”,忍不住上前摩挲。
在花山住过几回,见过春晴,见过夏雨,见过秋风,见过冬意。阴晴风雨,花山无恙。此刻,雨下大了,窗外灰白的云雾如厚絮,山却格外透着绿。
天下处处有河有山,此处山以花为名,这是山的幸事。一时倒羡慕那些近山而居的人了。
花山,在苏州城西。
碧螺春记
太湖东山的杨梅、西山的枇杷极甘美,我吃过,他乡不及也。不独如此,太湖东山所产碧螺春,为茶中翘楚,有“天下第一”之美誉。
碧螺春美而不艳,犹如李商隐的无题诗,轻抚人心。
碧螺春泡在水里,映得杯子淡茵茵的,像齐白石、张大千笔下的瓜果册页,让人心旷神怡。再看看杯底,叶底漂亮可人,鲜绿青嫩,慢慢伸开手脚,仔细看,能看见茶叶冒着细细的小泡。碧螺春泡在水里,是绿色的雪呢。
碧螺春之名颇好,“碧”是说茶色,“螺”指茶形,“春”喻茶味,三个字写在纸上风流蕴藉。
朋友说喝碧螺春,春天是最好的时令。春日清晨,泡一杯碧螺春,应景也应时令。玻璃杯里春意迷离,玻璃窗外桃红柳绿,心情一下子清淡了。碧螺春的味道也清淡,清而澄澈,淡而丰腴,入嘴一股鲜气。轻咽入喉,鲜气下沉,仙气上浮,隐隐在红尘之外。
这些年,总会存一些碧螺春留着秋冬季喝。秋意起时,北风来兮,大雪天,寒雨时,喝红茶之前或者之后喝一杯碧螺春,能冲淡一肚子的萧瑟。茶水一泡泡淡下来,一个早晨一个上午一个下午慢悠悠过去,身体里有枯木逢春的喜悦。喜悦之外,欣欣向荣。绿茶的好,一言以蔽之,正是欣欣向荣、郁郁葱葱吧。
碧螺春最初产于东山碧螺峰石壁上,据说种子由飞禽衔来。原为无名茶,后有乡人将茶纳入怀中,茶叶受热,发出异香,大家闻到了,说“吓煞人香”,并以之为名。康熙南下时,喝到这款茶,觉得“吓煞人香”俗了,遂改名为“碧螺春”。
据说碧螺春有兰香,我大概是喝多了兰香茶,习以为常于是麻木,没能觉出,倒是喝出了梅香。兰香是君子之香,梅香是隐士之香。兰香也好,梅香也好,香让茶味多了想象的空间。
前一晚用桑皮纸将碧螺春包好放入已经开放的莲花中,早起取出冲饮。两泡之后,莲香沁脾。此人是汪星伯,周瘦鹃先生文章中写过。
一杯碧螺春,带着江南的气息、植物的气息、明清的气息。好茶总有一段历史。
(作者:胡竹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