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中的沙砾如刀箭般戳人脸的时候,你才会想到这里是额济纳。
额济纳的风应该如此。暴怒,摧枯拉朽,经久不息,不论铁筑的城郭、千年的胡杨,抑或是土夯的边墙、绿茵茵的草地、湖海山峦,统统被它吹得败落,只剩残垣断壁,吹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独怆然而涕下。
额济纳,词义为“主子的”。那风,便是主子手里挥动的鞭子,打疼任何生灵。
我们迎风走在黑水城。
裹紧衣领,扎牢帽子,缩着脖子,我们终于靠近了那个古遗址的旧城门。为了这一时刻的到来,我似乎等候了很多很多年。
足有五米厚的夯土门墙巍峨地矗立着,在它高耸的影子下人如蝼蚁,狭窄的通道里,击穿古今的烈风在呼啸嘶鸣,犹闻远古铁骑与勇士们正在搏杀,金戈铁马铜鼓牛号,幻觉中复现那一场波澜壮阔泣鬼神的历史之战。自那一年苦战,这座西夏重镇威福军司黑水城,终于城头再换霸王旗,改叫元朝亦集乃路总管府,后“亦集”变音如今的“额济纳”,成为蒙古铁骑西征路上的咽喉要道。传说当年那位浴血鏖战守城的黑将军,在悲壮倒下前,把无数珍宝贴符诅咒后投进城里深井,秘密掩埋,以待来日后人取出作资再战。可见每个部族都有不灭的魂灵、不屈的精神,期待着后人重整旗鼓,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然而,吹过的烈风知道,在历史的长河里,一切人事都短暂如白驹过隙。勇士和铁骑亦如此,数千年无数风云豪杰无不如此。
只有风,才是这里永恒的主子,千古不变地吹着,摧枯拉朽地吹着。
后来,这座沉埋于黄沙下的黑水城,来了科兹洛夫——一个高鼻梁蓝眼珠的俄国人。他是被黑将军掩埋的宝藏所吸引,还是受其恩师普热瓦尔斯基蛊惑,举探险之名行盗掠之实?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那一年(1908)他悄悄来黑水城里,至1926年先后三次潜入,挖掘带走西夏文书、塑像、绢质佛画、陶器、经卷等珍贵文物达8000多件,还写了一部书《死城之旅》,轰动西方。被科兹洛夫盗走的宝贝们,现如今都躺在俄罗斯圣彼得堡冬宫里,被他丢弃的残存瓷片,则散落在黑水城中的黄沙里,在阳光下闪现幽幽的光泽。
顶着噎喉咙的风沙走出黑水城,我们大口呼吸着。和外边的风相比,圈在土城中的风似乎更加暴躁狂烈,犹如一头困兽,寻机发泄上千年的宿怨,拷问人类。
外边的极目荒野上,长风,正追赶着一棵棵野草,扑向远处。我们乘上车,也趁着风势,直奔东边不远处的那片海子——居延海。
失我焉支山,令我家妇无颜色;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居延海,就是这首匈奴民歌里唱的祁连山黑河水流至额济纳后形成的一片大泽,匈奴人最后的家园。匈奴浑邪王兵败于汉将霍去病,退出河西走廊,回归额济纳一带繁衍生息。漫漫黄沙捧着一片海子,碧水蓝天,草地丰美。传说老子留下《道德经》出函谷关,化身入海,踪迹不见,他入的那个“海”就是居延海,史称“弱水流沙”,匈奴语“居延”之意便是“流动的沙和弱水”。
抬眼望去,居延海一带绿草葱茏,生机盎然。想起早先上游黑河建坝断流导致居延海全面枯竭,风沙肆虐,额济纳一带成沙尘暴起源,没日没夜地刮向内地。央视记者一篇报道《风起额济纳》,惊动高层,下决心治理祁连山黑河流域生态,放黑河水重新流入居延海,浇灌巴丹吉林沙漠地带。从此,居延海获新生,又呈现碧水蓝天的往日景象,京城也已然不见每年十几次的沙尘暴袭击。
哦,风起额济纳。
风,记录了历史,记录了额济纳的千年变迁。
此刻,耳畔风声如歌,浓烈似酒。
(作者:郭雪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