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神话讲文化 由文化讲神话

    【读书者说】

    九十高龄的萧兵先生青松未老，精力充沛，笔耕不辍，不断向学术界奉献新作。萧兵先生是文化人类学、神话学、跨学科研究的知名学者。在20世纪80年代，萧兵先生的系列楚辞研究与文化破译，方法独特，观点新鲜，先后出版了《楚辞研究》《楚辞文化》《神话学引论》等著作30余部，成为中国学者讲述中国文化故事的典型代表。

    萧兵先生的新作《中华民族神话与传说》近日由译林出版社推出，该书选取故事新颖，整体布局独特，充分展示了中华各民族在神话传说中所形成的多元一体格局，将学术性、民族性和故事性融为一体，整合跨文化与本土知识，相互阐释，互补互证，是一部具备世界眼光、锤炼民族精神，适合全民阅读的优秀传统文化读物。

同根同源的民族基因

    20世纪之初，一批有志之士将神话观念从日本引入中国。从那时开始，神话作为发源于西方文化的学术概念，就被当成是虚构的东西，作为逻各斯的对立面而存在着。随着文学人类学对中国文化的长期发掘和深度认知，他们提倡将神话看成是中华民族的特殊思维方式，认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就在于神话的特殊存在，并提出了“神话中国”的全新命题。这种神话新观念将神话传说从虚构中释放出来，成为认知人类历史与文化精神的特殊载体。

    萧兵先生在书中明确提出，要“用神话讲文化，由文化讲神话”。神话不再是指代那些虚构不真实的东西，而是与中华民族的文化历史紧密关联在一起，充分利用各民族的神话传说，可以提炼中国传统文化和历史的重要知识。由此，那些原本被放逐在不可信的、充满文学想象的神话传说，这时却成了讲述中华民族文化精神与历史故事的重要文本。

    在创世神话部分，中华多民族都保留了混沌的神话故事，这些混沌神话成为中华民族文明起源与人类起源的远古记忆，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基因。萧先生讲述了彝族、纳西族、景颇族、拉祜族、苗族等少数民族的“混沌”故事，同时，结合《山海经》中的“帝鸿”与“刑天”，以及《庄子》中的“浑敦大帝”、《神异经》中的“熊神兽”，还有屈原的《天问》，将少数民族的神话传说与传世经典文本叙事融会贯通，阐释混沌意象的文化意义，分析混沌的气态、雾态、水体与卵形等诸多形态存在，帮助我们全方位理解混沌基因的神话原型与原初意义，帮助我们唤醒中华民族关于宇宙起源的文化记忆，甚至重新认知中华民族关于人类起源和民族起源的原初理解，找到各民族同源的文化之根。

    萧兵先生介绍古苗人、华夏——汉人盘古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传说，揭示古苗人与华夏——汉人在远古时期具有共同的文化起源；同时，他还总结其他少数民族，诸如藏族、珞巴族、白族、黎族、纳西族、瑶族等诸多少数民族都流传“大神”化身宇宙的神话传说，发掘出各民族神话传说具有相似的思维模式。另外，他还专题讲述傣族人的英叭创世神话，彝族人的支格阿龙改造世界万物故事，佤族人的葫芦创世传说等，这些创世神话传说都讲述了中华民族人类祖先开天辟地的古老故事，由此创造了人间万物的原初秩序。

    从混沌一团到创世神话，再到传世的《老子》文本，可以形成“道（混沌）生一（大神创世），一生二（夫妻神），二生三（子孙神），三生万物”的创世神话模式。可见，中华各民族的先民用极为古老的神话故事记录了同根同源、结构相似的集体记忆。今天从这些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我们依旧可以深度认知中华各民族极为古老的文化基因。

传承不息的民族精神

    神话是民族的血脉，是民族精神的灵魂。换句话说，神话是中华各民族文化的最初形式。早期先民利用各种绮丽多彩的神话故事，将中华各民族的文化精神保留并传承下来。直到文字出现以后，人们才用书写文本的形式将其汇聚成中华民族的集体精神。

    火种神话展示了中华民族的创造精神。火是人类初民最重要的发明，也是人类迈向文明的重要标志物。初民极为珍重传世的光明火种，也极为崇拜发明火种的英雄。在中华各民族的神话传说中，炎帝、祝融、夸父等民族领袖或民族英雄都与取火传说有关，炎帝是火神，夸父是盗火之神。另外，羌族的猿人英雄冉必娃也为族民取得火种，回族英雄阿丹从火龙处取火。萧兵先生还将其与拉祜族、彝族、纳西族、傣族等多个民族的火种传说联系起来，这充分显示，取火作为中华各民族最为伟大的人类发明之一，先民经历了艰难险阻、凭借英雄力量与超人智慧，才完成了人类文化史上的这一壮举。

    洪水神话体现了中华民族抗击自然灾害的集体智慧。汉人共工触不周之山的传说，在萧先生的笔下，原来是人类治理洪水、抵抗灾害的英雄神话。女娲用五色石修补苍天，也是一则火山爆发之后的洪水神话。人类初民奋勇抗救灾害，利用神话的原生智慧，来补救天空，给出解释性的神话叙事。还有鲧盗取天帝的息壤，筑成原始的堤坝，来治理洪水，由于冒犯了天帝，被杀死在羽山。后来鲧的儿子大禹，革新了鲧的治水办法，改用疏导河川和筑建堤坝的综合办法，才战胜了洪水大灾。在女娲时代，远古的破天大洪水几乎吞噬了所有的人类，所以她在补天之后，又有造人的传奇故事，这可能与早期世界性的大洪水有关。后期的鲧禹治水，可能发生在黄河流域，是中华民族区域性的大洪水故事。由此可见，中华民族的祖先们经历了多次特大的洪水灾难，他们在民族英雄的带领下，想尽办法，集中民族智慧，一次又一次取得了抗击水灾的重大胜利，延续了民族的命脉，成为华夏精神至为宝贵的精神财富。

民族情感的文化认同

    在《中华民族神话传说》中，萧兵先生为我们讲述了69个看似单一却又相互勾连的神话故事，涉及数十个民族。此书既是对中华各民族神话故事的汇集汇编，也是在发掘神话传说中增强民族文化自信与自豪的神话资讯。

    萧兵先生在选取神话传说的时候，不仅重视华夏—汉人的远古神话，诸如黄帝、鲧、禹的传说，而且也很重视古夷人、古苗人、古羌人等少数民族的远古传说，诸如蚩尤、伏羲与女娲、炎帝的故事。通过多民族早期神话故事的区分，勾勒出中华民族在远古时期，就存在分分合合的融合关系，在融合中并存，在并存中发展，而中华各民族的这种历史存在关系，只有在神话传说中才保留下来。到了传世的史书中，这种关系被文字书写的神话历史完全融合到一起。诸如伏羲与女娲是古苗人的神话，炎帝是古羌人的传说，而黄帝是华夏—汉人的英雄，到了古代史官的笔下，就成了中华民族三皇五帝的谱系传承，体现出中华民族情感的历史起源与文化认同。

    同时，萧兵先生还选取了很多兄弟民族的神话传说。这些神话故事大多数是通过各族族民口耳相传，得以保留下来，故事渊源极为久远。当然在口耳流传的过程中，也难免会融入各个时代的文化成分，这是一份极为宝贵的多民族活态遗产。诸如藏族、蒙古族的《格萨尔王》，是现代发现并整理出来的三大少数民族史诗之一，是世界上保留下来的最长的英雄史诗，被列入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本书选取了格萨尔王的神奇诞生故事，他的母亲属于巨鸟受孕，生出了一个圆圆的肉蛋。格萨尔从蛋中出生之后，就能开口说话。他是太阳神鸟，还能化成牛形水怪。从格萨尔的神奇诞生中，我们能感知到，族民通过英雄诞生故事，表达族群认同的自豪情感。藏族与蒙古族的族民通过代代传承《格萨尔》的英雄史诗，从中不断获得民族文化的族群认同与自信自豪，可以激发出一代又一代子孙浓烈而朴素的民族情感。还有纳西族的祖先神崇仁利恩，鄂温克族的熊亲人等，这些神话传说都是流传在族民口耳之间的经典故事，是中华民族活态文化的重要资源，值得传承。

    （作者：胡建升，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