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故乡山东海阳有个说法,“没有秧歌不叫年”。我从小是不喜欢看秧歌的,觉得那种表演太闹腾,太程式化,不符合我的心性,自然就没有什么兴趣。这个看法被改变,是在离开故乡若干年之后,当我在外面经历了一些事,看过了各种“表演”,我才对海阳大秧歌这种表演形式有了真正的理解。
很多已经消失的乡村事物,在大秧歌里保留了下来。看似随意张扬的秧歌队伍,却有着严整的内在秩序,排在最前列的是执事部分,其次是乐队,随后是舞队。乐大夫是秧歌队的核心,这是一个最难扮演的角色,不仅要有很强的掌控能力,还得能够即兴编出合口押韵又讨喜的词儿。乐大夫唱罢,锣鼓点紧密起来,秧歌队开始绕场跑阵势,或单队或双队或多队,连续跑出巧妙变换、多姿多式的阵势。接下来,轮到歌舞角色出场了……
有一年春节,我在秧歌场上看到了我的邻居。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甚至略显呆板的人,没想到他在秧歌场上表现得那么“放纵”。他扮演的是货郎,穿街走巷的角色,与翠花是一对搭档,俩人讨价还价,打情骂俏,演得惟妙惟肖。那个邻居在秧歌场上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再加上化了浓妆,我当时没有认出是他,只觉得因为他的在场,因为他的动作的夸张和洒脱,整场秧歌变得生动起来,整个村庄变得生动起来,整个春节变得生动起来。
我把他在田间劳动时的表情和扭秧歌时的表情,联系到一起,心中很是感动。
海阳人通常愿说“扭秧歌”。一个“扭”字,神态百出。当然也有别的一些说法,比如“演秧歌”“跳秧歌”。相比而言,“扭”是最为生动和形象的。简单的动作,素朴的表达,他们就地取材,自编自导,以最朴素的方式,传达一些最朴素的信念。即使在当下,在各种表达方式几乎被穷尽的当下,这种表达依然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每年正月初一,扭秧歌的队伍浩浩荡荡,把乡间道路装点得热闹非凡,仪仗前导,鼓乐交响,演员边舞边行,以两路纵队为基本队形,节奏时快时慢,队形不断变换,若遇牌坊、寺庙、祠堂等,均行三拜九叩礼。若是两支秧歌队相逢,那就更热闹了,双方的乐大夫要大幅度地参拜,两支队伍更要尽情斗舞,腾挪弹跳,各家都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这个时候整条街都沸腾了,直到舞得尽兴,双方才来一番大礼互拜,就此别过。
这是一种大众语言,是一种来自民间,也被民间所懂得和接受的方式。他们把此刻的生活,艺术化了。
关于艺术,眼下可谓流派纷呈,一茬又一茬的所谓实验、先锋,以不同的姿态登场。而大秧歌,是朴拙的艺术,它所表达的是最简单的快乐,却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我这样想,不仅仅是因为大秧歌这种艺术形式诞生、兴盛于我的故乡海阳,更因为它与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有关,是他们超越日常生活的一种娱乐形式。我从中看到的,是农民对于自身命运的表达,他们没有悲天悯人,他们给自己鼓劲加油,为自己的丰收而庆贺,为日常生活而歌舞,夸张的动作与拘谨的性格形成了强烈反差。在秧歌场上,他们真正释放了自己,打开了自己,我由此体味到一种来自民间的力量。而我年少时对秧歌的所思与所想,如今看来有些刻意,也不够真诚,缺乏一种扎根土地的状态。
过完了年,那些扭秧歌的人重新成为田间地头的劳动者。面对土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最不善于表达的人。
(作者:王月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