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南,惯于把立春称作开春。节气到了,乡间百姓就开门开窗,把春风迎进屋,把春雨迎到草木身旁,把好春光径直迎进心房。
草木的关节开始痒痒,积雪消融的泥土开始发酵,黄土地有了新的肤色,油绿的小麦、豌豆和油菜,身子骨活泛起来,拽着春天的衣袖在田野上奔跑。
老农蹲在田坎上,用手中的烟斗叩响春天的大门,直到花草从地缝里冒出毛茸茸的嫩芽,直到天边的日头撕掉云朵的面膜,露出红润的笑脸,直到远山近水有了春的眉眼。
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城里人,赶集般涌到乡下踏青赏春,深深浅浅的脚印,延伸成无边花海的海岸线。乡下人则更愿意用灶头的碟碟碗碗盛满大地的芬芳,顺着时光的节点去品尝每一味春鲜。
才见过几个日头,园子里所剩不多的几颗大白菜,一夜之间身子发胖,随着系在腰间的稻草绳被春风解开,经霜后发蔫儿的叶子中间抽出朵朵金黄的小花。半截身子探出地面的萝卜也愈发鲜红,尺把高的茎秆借着春光完成二次发育,抽薹,分枝,现蕾,一簇淡紫的花朵如发髻般拢在茎梢。
这些越冬蔬菜盛开的花朵似乎冒着一团热气,让菜园也暖和起来。循着白菜花、萝卜花的馨香,豌豆苗如油绿的毯子铺满菜园,肥绿纤细的藤蔓在空中旋旋绕绕,深红、淡紫或浅白的豌豆花,如三三两两的蝴蝶挽着春光展翅起舞。
很快,主妇就迫不及待地端着竹篮,开始张罗春天的第一口鲜香。新摘的豌豆苗冲洗干净后,在开水中翻几个滚,趁着热气还未散开,赶忙捞起来,放在红辣椒油打底的白瓷盘中,滴醋,撒盐,覆以芫荽或蒜苗提香,用筷子三两下翻腾,便从厨房里端出早春的第一道春鲜。男人春耕归来,还没进屋,老远就能闻到菜香酒香,挑几筷豆苗,抿几口煨热的烧酒,日子就有了别样滋味。
豌豆苗一口气吃到满园花开,莴笋散开的叶子又成了主妇案头的新菜。浅紫的披针形叶子摘好洗净,不用刀切,握在手中拧成盈寸的小段,撒盐后双手反复揉搓,将菜叶微苦的水分挤出,然后放在深口老碗里散开。老陈醋、花椒油、辣椒面、黑芝麻和石窝里捣碎的大蒜调成汁,将愈发水绿妥帖的菜叶浸湿,酸爽脆嫩,这是庄稼人最粗犷也最解馋的吃法。
和莴笋叶一道摆上灶台的,还有蒲公英、鱼腥草、白茅根,这些生在房前屋后的寻常草药,在根芽尚嫩的早春时节,在还没有来得及入药时,以另一种方式调理农人的身子骨,也滋养着春天的肠胃。
吃过榆钱饭,吃过槐花包子,吃过荠荠菜饺子,椿树枝头冒出了一团红褐色的芽冠。在乡间,尝春就此掀起高潮。
吃香椿,一定要趁早,叶芽越嫩香气越鲜越浓。若是过了时节,椿芽颜色发绿,就再难尝到醇正的椿香。
从枝头摘几枚椿芽,案板上快刀切成小段,一股久违的清香是如此亲切,又是如此热烈,好似一团散开的阳光,让农家厨房蓦然置于大自然中。春天的头茬椿芽比肉贵,所以吃法也就格外讲究,绝不亚于乡间杀年猪吃庖汤肉。
开春后,老母鸡的开窝蛋在灶台上敲出指头大一个小孔,油亮的蛋清裹着蛋黄入碗,筷子在碗中来回搅拌,伴着叮叮当当的声响,大半碗蛋糊油光闪亮。就着铁锅里已经烧起油烟的菜籽油,还未来得及动铲,锅底已经盛开出一团金黄金黄的蛋花。水灵灵的椿芽入锅,新鲜的野蒜苗入锅,拍打后裂开的蒜瓣入锅,油亮的红辣椒段入锅,混合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散,一个五彩的菜肴就此出锅入盘。柴火灶蒸出的白米饭,就着椿芽炒蛋,竟也能吃出大鱼大肉的丰盛和荤腥来。
也就是个把礼拜的功夫,椿树枝头的一抹酱红渐渐舒展成新绿。此时节气已至清明前后,房前屋后的果树已经挂果,筷子粗的蒜薹已经将花苞托至一尺多高。戴着草帽的农人,弯腰在园子里,从灰绿色的叶子间抽出一根根鲜绿的蒜薹,用稻草绳扎成斤把重的小捆,让菜贩送进城里的超市,也将乡下的春天一道送上城里人的餐桌。至于乡间的灶台,更是早一步用蒜薹炒腊肉犒劳春播。旧年风干的腊肉煮到烂熟,切片后在铁锅里煸炒到焦红,抽梗掐尖后切成小段的蒜薹入锅,炒至六成熟,还带着丝丝缕缕呛人的蒜香,无须多放佐料,就是一盘诱人的农家小炒。
眨眼间,园子里的豌豆荚鼓胀,黄瓜、茄子和辣椒陆续开出素净的小花,瓜棚和菜架上很快有了时令蔬菜,主妇的灶头飘散出新的农家香;麦穗泛黄,蝉鸣从远处传来,站立着布谷鸟的果木枝头挂上了密密匝匝的桃、杏、李子和枇杷,阳光逐着果香洒下道道金光。在尝遍丰赡的春鲜春味之后,春天已成舌尖心头的温存记忆,此后,温暖的日头和淡淡的果香将陪伴着庄稼人迎来夏种夏收。
(作者:吴昌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