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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18日 星期四

    归巢与守望:返乡“小镇青年”群体探究

    作者:光明日报与中央民族大学联合调研组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18日 12版)

        何瑜娟成立了农村主播培训学校,教授当地妇女如何拍摄短视频。资料图片

        非遗文化传承人潘雪正在制作苗族银饰。资料图片

        周王成从苏州辞职后,回到家乡后开设了盆景工作室。新华社发

        江雪霞是安徽省黄山市祁门县古溪乡际源村人,从上海辞职后,她回到家乡创办了红茶合作社。陈晨摄/光明图片

        甘南藏族自治州卓尼县阿子滩镇乡村风光。新华社发

        扫一扫二维码,观看返乡小镇青年的多彩生活。

    编者按

        你眼中的小镇青年是什么样的?是在城乡改革浪潮中激情创业的乡镇实业家,还是影视作品里落魄、挣扎的城市边缘人群?是热衷K歌、手游、直播的重度玩家,还是短视频平台中积极自我表达的网络文化新力量?从努力在城市中谋生的务工者,到漂泊流转后返乡的建设者;从思索社会与人生价值的青年学生,到扎根故乡默默辛劳的“小镇留守者”……今天,小镇青年的形象越来越丰满,他们既有生机活力,也有困惑与焦虑。

        在乡村振兴战略指引下,立足于“十四五”时期“推进区域协调发展和新型城镇化”的目标任务,乡村建设和城镇发展成为社会关注焦点。在万物互联的当下,小镇青年成为我们深入理解城乡变化、乡村振兴和新型城镇化建设的重要样本。在此背景下,调查研究小镇青年的所思所想、所为所盼具有重要意义。为此,《光明调查》与《智库》双版联动,共同关注小镇青年,分别以记者采访、实例调查的形式和数据分析、专家研究的方式共同聚焦这一群体。本期让我们走近小镇青年中返乡创业的“新锐一族”,在他们的成长与诉求中感受时代脉动,聆听青年心声。

        近年来,在大城市生活压力和家乡政策吸引下,一些在城市里工作的小镇青年陆续回到“小镇”,一场青年人口的反向流动,正在逐渐凸显。

        这一次,我们把目光投向那些有过繁华城市经历却最终回到乡镇的年轻人。他们看过外面的世界,却还是选择了回乡,这些活跃在“云”上的小镇青年不仅创造了个人的事业,还带动了一个群体或地方的发展,让我们感受到中国乡土万千平凡角落被看见、被照亮、被改变的种种可能性。

        华丽转身:

    重回小镇,青春力量在“云”上飞扬

        “新农人”培训班,让山货“跨山出海”

        “阿娟,教教我怎么拍短视频。”“勇哥,帮我宣传新开的火锅店吧!”在四川省阿坝州小金县四姑娘山镇双桥村,何瑜娟、刘明勇夫妇是有着多重身份的“大忙人”:拥有200多万粉丝的主播、农村主播培训学校的校长、贸易及科技公司的创始人。

        2017年,随未婚夫回乡领证的何瑜娟第一次走进了四面环山、山高路险的小金县四姑娘山镇:又黏又糯的高山土豆、鲜香无比的绿壳鸡蛋、肉质细腻的跑山猪都让她觉得无比新鲜,然而闭塞的交通和信息,让这里丰富的物产不被外界所知,更别提销售出去了。

        “如果我留下来待一段时间,我可能会改变一些东西。”起初刘明勇得知何瑜娟想要留下时,他有些费解:“我们当地人都想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只有混不下去了,才想回去。”

        乡亲们自制的蜂蜜、鞋垫,当地特产虫草、松茸、牦牛肉、苹果……都出现在了何瑜娟的朋友圈里。后来,这位彼时年薪百万元、常驻欧洲的国际导游凭借着自己的经验和资源,又在各大网络平台发布乡村生活的短视频、注册贸易和科技公司,带领亲戚、村民们走上了短视频宣传和直播带货的致富路。

        2017年至2020年,何瑜娟通过网络直播等方式,精准帮扶当地农户达1500户,其中包括贫困户50户,2020年销售额达1000万元。

        面对越来越多找上门的村民,她想到“与其我帮你卖还不如我教你卖”“思想扶贫,才是真正的扶贫”,除了直播带货,她还专门成立了小金县农村主播培训学校,教授有带货热情、愿意学习的乡亲们使用抖音、淘宝等软件,教大家直播、在热门的音乐伴奏中跳舞以及有效推广自己的土特产。如今,学校吸引了不少慕名前来拜师学艺的学员,有的学员不仅“卖了自家的石榴,还卖了整个村的石榴”。

        和何瑜娟一样同为四川人的王生,在“第二故乡”广东佛山白坭镇深耕多年,如今他不仅是一名现代农业的职业经理人,还兼任着当地的文化站宣传员。“种蘑菇需要哪些原料”“挑选蘑菇的秘诀有哪些”“曾经焚烧的秸秆如何变废为宝成为培养基”……王生不仅通过这些视频传播种菌、食菌知识,更是利用这些素材培训员工。在王生经营的公司里,经过培训上岗的员工中有当地200多人,占员工总数的三分之二,年龄在50岁以上的约占四分之一。这不仅带动了白坭镇的人口就业,又解决了部分富余劳动力问题。

        用新意守“艺”,让非遗展现新“芳华”

        我国不少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时代的变迁湮没在历史长河中,尽管贵州女子“两手腕腕会织面,十指纤纤会挑花”,但这经纬交织方寸间的功夫也面临着衰落。

        “作为苗族织锦的传承人,第一次把织锦带到联合国舞台时,外国人震惊了,他们说即使是国际一线大牌布料的精密度也无法与我编织的相比,那一刻我决定回到家乡,把织锦技艺传授给更多的人。”35岁的甘小芝出生于贵州雷山县大塘镇年显村,毕业后发现身边做织锦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现在机器织布太方便了,没有人愿意手工去做这样一项不停重复的工序。”

        动物纹、植物纹、几何纹……不忍放弃的甘小芝一边钻研起老手艺和新玩法,一边为村里的妇女开课传授技法与经验。2012年她成立了专门从事苗族织锦、刺绣等手工艺品生产和销售的公司,为近百人提供了就业岗位。甘小芝对织锦手艺有着独特的情怀,她说:“将来我的女儿必须要学会这门手艺,不管怎样我也要让苗族织锦流传下去。”

        同为非遗传承人的“95后”潘雪,是国家非遗项目苗族银饰锻制手工艺人,大学毕业后因为对这项工艺的热爱回到家乡贵州省凯里市从事银饰锻造工作。压、寥、刻、镂、焊接、编制,精美的银器在她的手中打磨雕琢而成。但身为年轻一代的传承人,她深知“手艺传承下来”还要“传递出去”,于是便利用短视频,以“银匠雪儿”的身份,通过讲述日常生活故事分享银饰锻造过程。

        “银匠雪儿”团队的负责人欧阳章伟是潘雪的同乡,有着丰富创业经验的他,在积累了不少人脉、平台资源后同样选择回到家乡。“我们贵州是有很多宝贝值得去挖掘的。”他说,“在外面跑了一圈,还是觉得家乡好。”在他看来,借助家乡的优势反而能做得比在大城市更好。

        为家乡代言,做家乡向世界敞开的窗口

        “你知道零下50度是啥样的吗?这里是中国最冷的小镇——图里河镇。”“你坐过有冰箱轮的火车吗?这趟绿皮火车我坐了二十多年。”“在内蒙古深处,有这样一群护林人,一个小房间,一个瞭望塔,一待就是几十年。”……中国冷极的日常景象、一碧千里的草原风光、鲜为人知的护林员生活,这些鲜活的短视频来自于一位名为乌米白(本名白雨薇)的牙克石市图里河镇小镇姑娘。

        上学时,一向对视频拍摄、剪辑感兴趣的乌米白,经常会把寒暑假返乡期间拍摄的家乡生活上传到平台,却意外收获了不少关注。家乡的潜在魅力让她的人生轨迹发生了大转弯。去年硕士毕业后,乌米白回到家乡专门拍摄具有草原风情的短视频在自媒体传播,“现在家乡的年轻人很少了,像我们这样大学刚毕业就回来的年轻人几乎没有了,所以我选择回到家乡,分享家乡的美”。

        登上央视为家乡代言、参与家乡冬季旅游推荐会、去深圳找寻创业合作团队,如今,因家乡而收获了大批粉丝的乌米白也开始在更大的舞台上宣传家乡。“我想做家乡向世界敞开的窗口,让家乡的人慢慢做出一些改变”,也让外界更多地看到家乡。谈到小镇青年,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说:“我觉得小镇青年不是说一辈子生活在那个地方,而应该是用自己的方式去帮助家乡,让外界更加了解家乡。”

        与乌米白不同的是,做过管道工程、酒吧驻唱,跑过滴滴的27岁山东莱州小伙刘彦松用“怀旧”的方式创作了不少关于家乡的短片。

        “从前那里是一条大河,我的爷爷撑着船在它的胸膛上走着……如今的城南正在变老。”曾经喧闹的码头、熙攘的月季花节、繁忙的百货大楼都让刘彦松记忆犹新……昔日的繁华景象和美好回忆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鸣。他想用影像表达“当下小镇青年待业的无奈和压力”以及“各行各业的辛酸”,唤起更多的小镇年轻人共同建设家乡的热情。

        圆梦故土:

    返乡小镇青年职业选择的深层动因

        对家乡的眷恋和热爱,是他们奉献家乡的情感原动力。“小镇”是青年们初识外部世界的第一扇窗,也是乡土情结的安放之所。“世界再大,无论走到哪里,小镇都是永远的家”,这几乎成为调研中所有新锐小镇青年的共同心声。作为曾经离开小镇又回来的人,对此有更深体会。刘彦松借助影像“防止莱州曾经的繁华被人们遗忘”。在保存小镇文化记忆的过程中,小镇青年们基于对家乡的认同与热爱,显示出自觉的担当。

        除了影像纪录方式之外,属于小镇独有的“手艺活”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正经过小镇青年们的手而得到活态化的传承。调研中,非遗传承人甘小芝将自己回报家乡的动机形容为“不甘心”,她所不甘心的是“很多地方的民族手工艺品都在做宣传,我们也不能看着家乡的织锦刺绣等工艺日渐消失”。

        国家与地方的战略规划、政策扶持,为返乡小镇青年“扎根小镇”提供了向上生长的优渥政策土壤。乡村振兴、新农村建设、美丽乡村建设、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近年来持续出台的扶农助农政策,配合资金支持、技术培训,吸引着小镇青年“归巢创业”。调研发现,返乡小镇青年在政策风向感知上更敏锐,更懂得如何顺应国家战略做出职业选择。“侗族七仙女”视频号的运营人龙成感慨:“乡村振兴的战略,是国家的大手笔和大方向,跟着走就不会错”。

        如同小镇青年需要政策一样,政策落地也要依靠小镇青年的身体力行。当《国家新型城镇化规划(2014-2020年)》方案中提出“城镇不能盖成水泥森林”时,王生就想到利用菌类现代化种植,解决了当地环境污染的隐患,走上绿色发展之路。江苏省淮安市洪泽区岔河镇镇长赵华标来到岔河镇后,关注到岔河大米宣传力度不够,便想到通过国家“一村一品”的发展方式,带领全镇开展标准化、规模化、品牌化的水稻种植生产,进行市场化管理,建设稻米产业园,打造高质量岔河大米特色品牌。中央民族大学乡村振兴青年实践团队的发起人胡汉彬认为,“科技兴农、电商助农、文化惠农”等帮扶机制得以实施,就需要“挖掘返乡的小镇青年群体力量”,在一村一品、特色小镇等外部政策中找到自己的坐标。

        万物互联的平台,让小镇资源获得与外界连接的海量机会。与政策东风并驾齐驱的是技术东风。返乡小镇青年学历相对更高,普遍具备互联网思维,懂得如何在联通、开放、协同中把握新媒体技术的规则,从而快速利用电商直播、短视频营销等方式让“小镇”的声音传播出去,进而转化为切实的经济效益。

        调研发现,疫情之下互联网平台的影响凸显,诸多小镇青年开启了“新媒体突围”之路:何瑜娟的家乡虽受到疫情与泥石流影响,“但在直播间里把一个乡两百吨的苹果一个月就卖完了”;白坭镇的小镇青年们成立了“快手创作者学院”,小镇的影响力被一批网红带动起来……新媒体技术赋权下,城乡二元对立结构正在网络世界中逐渐瓦解。小镇青年是这一转型的亲历者,更成为切实的践行者。短视频、自媒体、Vlog、手机直播,让小镇青年掌握话语权,在指尖和云端书写了不一样的小镇形象。

        个人发展、小镇发展、国家发展同频共振,是小镇青年遵从内心的无悔选择。小镇作为“乡里乡情”的熟人社会,返乡小镇青年的创新行动更容易被周围人所看到,其所获得的社会认可也是即刻而明显的。调研发现,“意义”和“价值”是返乡小镇青年提及颇多的关键词。

        何瑜娟从世界各地奔波到回到丈夫家乡,成为一名帮助周边县镇创收的带货主播,乃至带动小镇人的职业转型,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乌米白选择成为图里河镇的代言人,将“欧式冰雪”蒙古包和草原的繁密星空拍摄进短视频,让外界感受到小镇的“时髦”,这成为她追寻的意义……调研显示,返乡小镇青年们的个体价值与家乡的社会价值已紧密绑定,小镇成为青年干事创业的稳固根基,而青年则从小镇找到了价值归宿,小镇正“携手”青年同心同向地绽放光彩。

        守望之困:

    让小镇青年更好建设家乡,我们还能做什么

        小镇青年群体是新型城镇化过程中的重要力量,也是城乡发展不均衡图景中特有的文化符码。守望、归巢、创业、带货……这些关键词串联起返乡小镇青年的人生抉择,也折射出他们面对的诸多困境。

        基础设施的缺失和资金不足,仍是小镇青年践行“坚守乡村”时的最大难题。尽管政策红利已为返乡创业创造了良好环境,但眼下“小镇”的发展仍受制于地方基础设施建设的不完善。何瑜娟说:“在村里做电商,泥石流频发、交通不畅都会影响农产品销售”。

        调查发现,对于返乡创业的小镇青年而言,如果没有充足的资金,面对货物运输等高额费用,几乎难以支撑。对于小镇文化的传承而言,“忠于理想”可以支撑一时,但缺少资金保障的手艺传承却吸引不了更多人。欧阳章伟也提到,“当下从事传统银饰锻造工艺的大多都是老师傅”,年轻血液的匮乏让古老技艺失去了“接棒人”。

        城乡之间的技术差距和数字鸿沟是新锐小镇青年改变家乡时的无形瓶颈。利用新媒体传播渠道推广和宣传家乡,几乎成为每个新锐小镇青年的选择。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下中国城乡之间在技术使用上仍呈现巨大差异。调研发现,小镇的电子商务水平存在包容度低、信息不对称、操作技术落后等问题,相应地,小镇青年们在组建内容生产团队时也面临着用户意识薄弱、运营能力不足、拍摄与剪辑技术较差等难题。甘小芝呼吁,不仅要举办短视频运营等讲座,更要建立互联网人才培训机制,缩小城乡之间的“数字鸿沟”。

        城镇“空心化”问题亟待解决,现有返乡小镇青年力量尚为薄弱,未能形成集群效应。乡村振兴任重道远,返乡的新锐小镇青年在整个社会人群中的比例并不高,还需要更多有志青年返乡付诸行动。赵华标说:“只有提供了更多的工作岗位,让人们在家门口就业,有好的收入,才能吸引更多人回乡务工。”现实情况是,囿于乡村经济基础薄弱,村镇企业规模有限,就业岗位较少且难匹配,大量青年人向城市迁移。即便存在政策支持,但对青年的吸引力远远不够。何瑜娟提到“年轻人返乡创业很难,一要有人脉,二要有资金,自身还要有毅力、格局和科学思维方式”等。扶持和宣传好小镇青年群体中的榜样,树立标杆,才有望吸引更多的人成为“新锐”力量之一。

        城乡价值观念的差异与碰撞中,小镇青年所获得的社会认同度仍不高,有待全社会给予更多正向支持。我国城乡发展差异明显,发展相对落后的小镇易受传统思想的影响,龙成认为,运营“侗族七仙女”项目最大的困难就是得不到身边人的认同,“他们没有接触过短视频,觉得我在不务正业”。

        此外,部分乡镇政府对返乡的新锐小镇青年的关注和帮扶较为滞后。在何瑜娟看来,当地政府的帮扶“多为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加之一些落后的互联网管理思维,担心他们在网上说错话的压力会层层传导。地方政府如何实现从“堵”到“疏”,让新锐的小镇青年放手做事,建设接轨互联时代的新型小镇,将是亟待研究解决的问题。

        (作者:光明日报与中央民族大学联合调研组 调研组成员:白雪蕾、崔艺璇、位威、陈南希、毛湛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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