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历史】
津子围潜心多年,突然出手很不寻常。他的长篇小说《十月的土地》(湖南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显得更加老到,历史文化视野更加广阔、深沉。作品以一个因患霍乱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孩子的视角,开始了一段恢宏壮阔的民族历史的书写。事实上,这段历史已经被无数作家书写过,那些国家危亡之中的民族大义,那些战争年岁里的人情冷暖,每一个优秀作家都有自己的一副笔墨,都足以将这些主题描摹得跌宕起伏,其中当然不乏发人深省的经典之作。《十月的土地》似乎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但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津子围的正义,书写的正义,更是他观察与认知历史的正义。
小说书写了民国初年到抗战时期近五十年的历史,风云变幻的宏大叙事中更为坚韧的线索其实是土地,或者说,是“十月的土地”,是丰收,是灿烂,是永不枯竭的生命力。章家的发迹依靠的是土地,第二代也依然靠着“莲花泡”维持着基本的家业,而最被当家人章秉麟看好的第三代章文德却也早早辍学务农,甚至认为,“庄稼活累,可读书更累,两个必须选一个,我选种地吧”。不管是在战前还是战后,不管是对老掌柜还是对家族新一代,“土地”始终构成最本质性的存在。
对土地的眷恋和执着在中国作家笔下并不罕见,尤其是对有着多年乡土经验的50后、60后作家,《秦腔》《笨花》《生死疲劳》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但津子围的独特在于,他始终以乡土为底色,或者说,乡村与土地始终是这部作品的基调。最鲜明的一点便是小说中从头至尾贯穿的谚语:“雨天下雪,冻死老鳖;老鳖告状,冻死和尚。”“跟我学,长白毛。白毛老,吃青草。”“蛤蟆,蛤蟆气鼓,气到八月十五,八月十五杀猪,气得蛤蟆直哭。”这种俗称“顺口溜儿”的句子,其实是几千年农业文明积攒下来的生活智慧。而在小说中,这种本来应该是某种老成和经验象征的话语,却都是出于孩童之口,甚至成为他们之间日常比赛性的游戏,在我们都还对贾平凹多年前以“秦腔”之名唱响的乡土文明的挽歌心有余悸时,这片土地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自觉自愿又欢乐地承继了祖辈的智慧,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令人欣喜的“土地”赞歌。
对革命和战争的书写在小说中当然也是重要且精彩的,老掌柜的仁义,新掌柜的堕落,第三代人的不同抉择都在时代的风云变化中体现出来。比之其他作品对这段历史的书写,津子围的叙事显然多了几分弓马娴熟的引人入胜。仅仅是章文智从被绑架到落草,最后成为抗日队伍的重要成员,就轻松集结了畅销小说的诸多重要因素。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新一代家族代表的章文德参与到战争中纯属“被迫”,是革命歌曲《五月的鲜花》中所唱的“再也忍不住这满腔的愤怒”“被压迫者一起挥动拳头”,章文德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种地。去替哥哥守矿是遵循父命,也是为了得到四十亩地,最后不得不走上抗日战场,是因为自己的土地要被吞没。最朴素的愿望也是最根本的动力。如果对土地的执念也是一种“迷信”的话,津子围笔下的人物或许正是践行了泰勒所说的“本真性认同”,虽然泰勒的这一观点被很多学者批判,认为这一认同最终指向文化召唤,压制了个人的主体性,但对特殊年代的,甚至是对和平年代的广大中国农民来说,这种对土地与土地内外生活方式的执念何尝不是一种社群现象?当作家和无数知识分子将持续了几千年的农业文明一次次诉诸笔端或置于显微镜下时,是否也曾意识到以章兆仁、章文德为代表的有点憨傻的农民无意识的追求?他们在用血肉之躯保卫一种生活方式,也用随口而来的“顺口溜儿”抚慰着粗糙却真切的人生。
当然,小说中也有一些怪力乱神,比如灵魂寄生,鬼神托梦等,可以从中看出津子围力图达到的效果,也可以看出东北文化传统的特点,似乎唯有如此才可以赋予这块土地以另类的情致。然而,这其实都不构成小说的重要线索,也并未动摇小说的基本结构和逻辑,倒是成为某种通俗意义上的土地文明的点缀。小说真正的灵魂依然落脚于这块土地的歌唱。土地的内在性灵,才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真正的生存本质。《十月的土地》在这样的意义上并不是不必要的重复之作,而恰恰是再一次向文坛证明,那些历经风霜洗礼依然肥沃的土地,有着多么深沉的内在本质与慷慨悲歌。
(作者:陈晓明,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