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该如何走出“气候赌场”

    【新书访谈录】  

编者按

    自工业革命以来，全球变暖急遽加快，最为乐观的估计是，未来一个世纪全球气候变化的速度，是过去5000年间经历的任何变动的10倍。除了温度上升，极地冰川面积日益缩小、沙漠扩张速度加快、河流季节性径流发生重大变化、极端天气越来越频繁……人们不得不正视“气候变化”这一事关全人类命运的重大问题。

    近几年，东方出版中心引进出版了经济学家威廉·诺德豪斯关于气候变化的系列丛书，获得了良好的读者评价。诺德豪斯是享誉全球的经济学家，他对气候变化的经济学分析早已引起广泛关注，并因此获得了201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国内不少读者读过他与萨缪尔森合著的教科书《经济学》。今天，光明悦读邀请诺德豪斯系列著作的译者、经济学家梁小民，从诺德豪斯的系列著作出发，深入探讨“气候变化”这一问题，探寻如何从经济学与政策制定的角度，帮助人类走出“气候赌场”。

    梁小民 经济学家

    曾任教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著有《话经济学人》《读经济学书》等多部著作。

1.答案或许在社会科学领域

    光明悦读：关于气候变化问题，已有多部著述出版，人们为什么还要读一本由经济学家撰写的关于全球变暖的书？

    梁小民：正如诺德豪斯先生在书中指出的那样，许多人认为全球变暖是一个自然科学问题，它主要表现为冰盖融化、干旱等自然现象。的确，关于气候变暖的争论一直围绕科学领域展开，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气候变暖问题的来源以及解决办法是在社会科学领域。

    首先，全球变暖是经济增长的结果，是作为经济活动的负面效应产生的。生产需要用到能量，能量大部分由燃烧化石燃料产生，这个过程会产生碳排放，交换和分配领域也会产生碳排放，人们的日常生活行为，比如为房间供暖，甚至开车上学，都会产生碳排放。

    与此同时，解决全球变暖这一问题的方法，也在社会科学领域。诺德豪斯先生在书中提出了一种“地球工程”——用人造火山产生的火山灰使到达地表的阳光减少、产生冷却效益，或者种植效率更高的转基因树来吸收二氧化碳，但这些目前看来像是科幻小说，通过政策设计减少排放，是目前延缓全球变暖的最有效手段。

    光明悦读：诺德豪斯这种跨学科思考问题的方式，对我们解决问题有什么启示？

    梁小民：在国内外，以这种跨学科的视角来做研究是一个趋势。研究全球变暖的，不仅有气候学家、地球科学家，也有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在基础研究领域也有不少跨学科研究。学者们会发现，仅仅从一个学科去研究一个问题，未免狭窄了一点，如果能从各个学科综合角度研究一个问题，或许会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光明悦读：气候变化看似无声无息，实质上，它离我们并不遥远。诺德豪斯在书中，给出了哪些我们需要关心这一问题的理由？

    梁小民：诺德豪斯在书中介绍，全球变暖的后果极为复杂，气候变化并不是只有政府部门、公益组织才需要关心，也并不仅是极地物种濒临灭绝等生物多样性问题，它的后果，可能更为严重。一是会令世界上许多地区土壤肥力下降，不适于耕作，甚至引起饥荒。二是引起“水循环”变化，例如山峰积雪减少，季节性河流径流发生重大改变。三是对人类健康造成影响，包括营养不良、热应激、空气污染以及疟疾等热带疾病的传播。四是最为严重的，如海平面上升、海洋酸化、飓风加剧等。据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的报告，温度上升5℃时，全球物种大规模灭绝，粮食生产率大幅下降，30%的海岸湿地丧失，大规模的海岸产生洪水与漫滩，世界海岸线重构，海洋环流会发生重大变化。

    从这个方面看，气候变化是每个人参与了的结果，后果也由每个人来承担，而抑制全球变暖的进程，也需要人们的共同参与。

2.“气候赌场”的临界点是什么

    光明悦读：作为译者，您对诺德豪斯丛书的内容最为了解。能否简要介绍《气候赌场》《平衡问题》《管理全球共同体》《变暖的世界》这四本书的核心思想和主要特色？

    梁小民：这四本书最大的特色是从经济学的视角出发，以坚实的数据、可靠的模型、令人信服的多学科研究成果，阐释全球变暖问题，并试图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气候赌场》是诺德豪斯研究气候变化经济学最全面的著作。本书提出，经济增长正在导致气候和地球系统发生人们未曾意料到的危险变化，“我们正在掷气候骰子，结果将出人意料。但我们刚刚进入气候赌场，还有时间全面改变，并走出来”。

    《平衡问题》《管理全球共同体》《变暖的世界》三本书则详细介绍了两个分析气候变化的经济学综合评估模型DICE和RICE，即“气候和经济动态综合模型”和“地区气候和经济动态综合模型”。这两个模型综合考量了各种不确定因素，把经济学、碳循环、气候科学以及相关影响因素综合于具有高度概括性的模型中，用以权衡减缓温室效应所应采取的方法的成本与收益。减排所要支出的成本在当下，但减排所能获得的收益在未来。所以要对减排的成本和收益进行“贴现”，把未来的价值换算成当下的价值——计算为了达成未来的减排目标，当下要付出多少价值比较合适。太高了，让经济发展停滞下来进行环境保护，这不现实。太低了，减排的效果达不到，全球变暖的趋势不能逆转。这三本著作主要解决的就是如何科学地制订“贴现率”，让减排成本和减排收益达成动态平衡。

    光明悦读：您怎么看待诺德豪斯提出的“人类正在进入气候赌场”这一判断？

    梁小民：“气候赌场”是一个比喻，进入这个赌场的人类就像赌徒一样，有可能赢，也有可能满盘皆输，因为全球变暖的影响不可预测。关于气候赌场，书中还提出了一个重要概念，即气候赌场上的“临界点”。气候变化问题不单纯是一个平均温度上升的问题，而是伴随着这种变化产生的对物理、生物和经济等方面的多重影响，而且这种变化可能是非线性的。刚开始的影响可能不太明显，当气候系统经历了急剧变化时，临界点就来临了。以格陵兰冰盖融化为例，如果全球温度变暖1℃，冰盖缩小约2%，变暖2℃缩小4%，变暖3℃时缩小15%左右。当全球变暖正好略高于5℃的门槛时，诸多不稳定因素会使冰盖融化的进程进入“向下的螺旋”，变暖6℃时，冰盖就完全融化了。5℃就是气候赌场上的一个“临界点”。

    于是，诺德豪斯提出，有四个全球范围内的现象值得关注：一是冰盖的大规模融化；二是大洋环流的大范围变化；三是变暖引起进一步变暖的反馈过程；四是变暖的长期加剧。我认为，他的这个比喻很形象，同时也很现实。因为这场赌博很危险，万一人类赌输了，代价是支付不起的。

3.给碳排放定一个价格

    光明悦读：诺德豪斯在书中提出了以“碳价”来抑制气候变暖的主张，背后的经济学原理是什么？

    梁小民：“碳价”是一种用价格手段来达成减排目标的方式。由于人们都只关心自己的切身利益，当减排被设定为一个国家目标时，往往会让人们觉得事不关己。但当每个人都要为碳排放付出代价时，人们就会考虑以低碳的方式，来进行生产、安排生活。

    碳的价格怎样确定呢？诺德豪斯指出，商品的价格往往由市场上的供求关系来确定，但是各国目前并没有形成关于碳的市场，所以无法由市场来决定，只能由政府来定价。政府怎样给碳排放制定合理的价格呢？一种是考虑“碳的社会成本”，即增加一吨二氧化碳排放引起的经济损失。二是依据各类评估模型，估算达到某个减排目标时，排放一吨二氧化碳所需要缴纳的费用。政府可以通过两种手段对碳排放进行收费。第一种方法被称为“碳税”，比如当一个企业燃烧化石燃料时，对其收税；第二种方法是“总量管制与交易”，比如规定某个企业一年的碳排总量，并允许其交易转让碳排量。

    其中的经济学原理，就是提高碳排放成本，促使人们努力开发和使用低碳技术。

    光明悦读：您认为诺德豪斯在气候变化研究方面做了哪些开创性贡献？为什么2018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同时颁给了“告诉我们经济如何增长”的保罗·罗默和阐释“经济发展会带来不利影响”的威廉·诺德豪斯？

    梁小民：诺德豪斯的开创性贡献在于对气候变化进行了经济学视角的分析。一是用成本-收益方法来分析气候变化。二是引进了“贴现”的概念，并说明如何决定贴现率。三是强调了价格机制以及政府干预在应对气候变化中的作用。四是把经济利益作为分析的出发点，提出不用价格激励是无法让企业与个人参与到减排过程中的。

    而保罗·罗默主要研究经济如何增长，他的贡献在于分析了知识、技术进步对经济增长的关键作用，建立了相应的内生经济增长模型。诺德豪斯告诉我们，经济发展会带来不利的影响，我们要实现全世界人民福祉的增加，经济不增长不行，但只顾经济增长，不顾环境变化、气候灾难等副作用，也是不行的。他们两人成果的结合，才是对经济增长的全面理解，才是人类社会的正道。我想，诺奖同时授予这两个人，是有深意的。

4.中国减排效果有目共睹

    光明悦读：诺德豪斯在《气候赌场》等书籍中提到了减排的国际协议。他认为，包括《京都议定书》在内的当前全球气候变化协议主要问题在于它们是无效的，诺德豪斯为什么这么说？

    梁小民：国际协议的主要问题在于它的非强制性，只是“协议”，无法强制执行。各国出于自己的国家利益考虑，都有搭便车的心态，希望别国减排、自己受益。这些问题，只能通过提高公众认知、推进国际协商与制度的进步来逐步解决。总体来讲，诺德豪斯还是乐观的，认为国际协议在逐步进步。

    光明悦读：据您了解，我们国家目前正在通过哪些措施，减少碳排放，抑制变暖的趋势？

    梁小民：我们现在常说一句话，“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绿色发展已经成为我们国家发展的核心理念之一。

    在节能减排方面，我们作了诸多努力。一是在基本国策层面，将生态文明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二是在宏观管理上，严格控制碳排放总量，在北京、天津、上海、重庆、湖北、广东及深圳7个省市启动碳排放交易试点工作。三是用行政手段严格控制各地大气污染，将环境保护效果纳入地方主政官员的绩效考核。四是在能源更新和新技术应用方面，大力发展太阳能、核能、水电、风电等清洁能源，推广电动汽车。初步核算，2019年我国单位GDP能耗比上年下降了2.6%。

    我与国际学者交流时感觉到，大家对这些措施的评价是正面的。比如美国学者贾雷德·戴蒙德，他以前在一本书中说，中国在环境保护问题上是一个摇摆的国家，但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中国减排措施的效果是有目共睹的。

    光明悦读：在您看来，经济学研究应该怎样关照现实、解决现实问题？

    梁小民：经济学能做的，是为政府决策提供依据，提高决策的科学性、预见性。同时，经济学家通过著述引起公众对各类问题的关注，让人们更富有远见。从这一点来看，权威经济学家写普及读物，居功至伟，诺德豪斯的《气候赌场》前后写了五年，这是一个经济学家的使命感与责任感。

    （本报记者 韩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