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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05日 星期五

    团泊湖的春天

    作者:王松 杨伯良 《光明日报》( 2021年02月05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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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故事】  

        那村庄的土屋如同一片低矮的长满荒草的土丘。他当时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诗人绝不会想到,45年后,他眼中和笔下的团泊洼,已经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秋风像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苍绿的叶子抚摸着快熟的庄稼;

        密集的芦苇,细心地护卫着脚下偷偷开放的野花……

        45年前一个秋天的上午,洼淀里,羊群在静静地吃草,一个脸颊瘦削却棱角分明的中年人怀抱羊鞭,倚着一棵低矮的垂柳在吸烟。他慢慢抬起头,朝远处望去,这诗句,就从心底流淌出来。他就是诗人郭小川,这首诗,也就是后来广为流传的《团泊洼的秋天》。

        泰戈尔说:“世界用图画和我说话,我的心,以音乐应答。”从诗人心底流淌出的音乐,是浪漫的诗句。那么当时,在我们的诗人眼里,团泊洼是怎样一幅图景呢?

        除了杂草和芦苇,还是杂草和芦苇。

        这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淀,史料记载,面积曾有410平方公里。因为地处白洋淀下游,每遇沥涝灾年,客水倾下成一片沼泽。清康熙年间,有李姓人家迁此,以打渔为生。嗣后,又有程姓和赵姓先后来此定居,渐渐形成村落。村落是一个高出水面的土台,渔船经常团团围泊四周,这也就是“团泊”的由来。这一带海拔仅两三米,又是远古退海地,低洼易涝,贫瘠盐碱,只能生长芦苇、杂草和野菜。当地曾流传一个粗陋却很生动的民谣:“老东乡,吃菜糠,喝苦水,尿裤裆。”所谓老东乡,指的就是这一片洼淀。

        这就是郭小川当年眼中的团泊洼。很难想象,他当时看着这样一片荒草萋萋的荒洼野淀,竟能写出如此优美浪漫的诗句,可见,这才是一个真正诗人的情怀。当时“五七干校”的校址,是河北省新生农场的孵化场。与郭小川在一起的还有张光年、秦兆阳、屠岸等一批作家和当时中国文联各协会的一些知名艺术家。那时,郭小川经常赶着羊群到洼淀里,抱着羊鞭,一边吸烟,一边望着北面的独流减河和远处的村庄出神。那村庄的土屋如同一片低矮的长满荒草的土丘。他当时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们的诗人绝不会想到,45年后,他眼中和笔下的团泊洼,已经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团泊洼,今天在团泊已经没有人再用这个名字。在它的深处,已是一片宽阔迷人的水面,成了远近闻名的风景区,它今天的名字叫“团泊湖”。这片水面有61平方公里,相当于11个杭州西湖。在湖畔,已建起一座现代化的新城,它叫“团泊新城”。郭小川也不会想到,这片曾经荒芜的“老东乡”,今天已经高楼林立,鲜花盛开……

        这就要说到团泊人了。

        团泊人是厚道的。当年吃菜糠、喝苦水的经历,让他们对美好生活充满渴望。团泊湖畔的这座新城规划伊始,它的东区几乎覆盖了团泊镇全部8个村庄的所有土地。当时根据国家相关的土地政策,已做了通盘的统筹考虑。但对团泊人来说,面临两种选择,是固守这里,还是为新城做奉献,离开这片祖辈生活的土地?

        团泊人选择了后者。

        当然,客观地说,这对团泊人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但是,之所以说奉献,是因为一旦做出这样的决定,这里的人们从此就要彻底改变生活,或者说,将要面对一种全新的而且是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日子再难,毕竟是故土,家再破,也“值万贯”。生活在这里的团泊人祖祖辈辈已闻惯了泥土的气味,也听惯了芦苇与杂草在深夜摩擦出的沙沙声。现在,要让他们放弃这一切,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但团泊镇政府还是决定,为了新城开发,全镇所有的8个村庄,整体搬迁。团泊镇的镇长张强是个话不多,也很低调的人,但看得出,内心很有定力。他说,虽然说到底,是让所有村民受益的事,但也要耐心细致甚至是艰苦地去做说服动员工作。

        应该说,只有具体做过这类工作的人,才会体味到这番话的分量。不言而喻,在我们经济快速发展的今天,在诸多与适应发展相关的工作中,类似这样的工作是最常遇到,也最复杂,最繁重,而且最困难重重的。那段时间,大家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眼熬红了,嘴也起了泡,嗓子哑得已说不出话来,刮再大的风,下再大的雨,也得一脚水一脚泥地去村里挨家挨户做动员工作。大家心里明白,在为新城做奉献的同时,其实也是让村民向小康生活迈出一大步。但道理是这个道理,有的人还是一时不能理解,且不说生活方式的彻底改变,就是日常起居,很多人,尤其是上年纪的人,也有很多不能适应的地方。孟家房子村曾有过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村民搬进楼房以后,小区周围经常会出现一些粪便,后来一了解才知道,很多村民已习惯了在农家院如厕的“蹲坑”,搬进楼房,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总感觉别扭,使不上劲,所以宁愿下楼,跑到小区外面的野地去蹲着方便。

        显然,要让大家适应新的生活方式,总要有一个过程。但所有的人都明白,不管怎样,既然新城东区的规划是在团泊镇,就一定尽全力配合,绝不能拖后腿。

        有一句古谚,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团泊人的奉献也得到了回报。就在他们启动为新城开发整体搬迁的时候,团泊镇也被天津市政府列入第二批示范小城镇。这对团泊人彻底摆脱贫困和旧的生活方式,走向新时代的小康生活,起到了关键,也是决定性的作用。

        当年郭小川在洼淀里放羊时,曾经常远眺的村庄叫团泊村。

        团泊村在干校正西,相距8华里。这里又称“下洼”。村里的赵福喜老人回忆,过去村里人都是喝坑里的水,不光草根子味,还又苦又涩,住的低矮土屋就更不用说了。说起现在的生活,老人连连感叹,和郭小川在的时候相比,真是一天一地啊!

        赵福喜老人当年曾与郭小川接触过。那时,他还是个20来岁的年轻人,一次有领导来看望这些作家和艺术家,让他陪着一起去。也就是那一次,他见到了郭小川。老人回忆,郭小川是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人,比较沉默,也有些口吃,当时大家都围过来说话,只有他,静静地在一边,只是偶尔插上一两句。当然,赵福喜不会想到,就是这个沉默寡言的诗人,后来写了一首叫《团泊洼的秋天》的诗,竟然让这里成了全国闻名的地方。

        团泊村在团泊镇的8个村里是最大的村落。全镇有2400多户,团泊村就占了将近一半。这次整体搬迁,团泊村是重中之重。团泊村有很好的传统和村风。至今,在村边仍立着三座高大的坟墓,当地人叫它“三座好汉子坟”。墓主人分别是程天效,程友明和程宗法。程天效是清乾隆年间的著名镖师,打败过国外的著名大力士巴罗夫斯基,提振了国民的士气。乾隆二十四年,台湾发生潮灾,海平面上升,程天效又押赈赴台,一路凶险,历尽艰辛将赈灾物资送到海峡对岸。程友明是程天效的兄弟,程宗法是他的侄子,也都是义士。这程氏三杰,为村里的后人树立了正义、正直、凡事以大局为重的榜样。这“三座好汉子坟”已被当地政府列入地方文化遗产名录。

        在团泊村,还曾出过一位叫赵德恩的烈士。赵德恩是团泊村的民兵队长,1946年前后,团泊村的民兵组织在赵德恩的带领下骁勇善战,曾配合解放天津,数次参加规模较大的战斗。后来赵德恩不幸被捕,敌人逼他说出村里的基干民兵,但酷刑之下,他宁死不屈,最后在村北的大场上英勇就义。团泊村的人至今说起赵德恩烈士,仍引为自豪。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团泊村在这次搬迁中,总体上很顺利。示范小城镇的建设,首先的原则是自愿,具体说就是百分之九十五的村民支持,百分之五的村民不反对。可以想象,这无疑为工作增加了更大的难度。但是,团泊人做到了。现在,全镇8个村的农户已基本迁入新小区。小区分南北两部分,一路相隔,林荫绿地中,一栋栋楼房错落有致。楼群里设有各种体育场地和健身设施,学校里传出琅琅读书声,色彩鲜艳的幼儿园里,孩子们在阳光下快乐地游戏……一眼望去,俨然是一个城市里的现代化居民小区。

        这个小区是按“示范小城镇”的高标准和高质量规划的,住宅楼完全采用节能、低碳和环保技术。供暖用地热,家庭的日常用热水采用太阳能,整个小区还建立了一整套雨水收集系统,引进了智能电网,建立了电动汽车充电站。考虑到不同村民的实际情况和不同年龄层的人群需求,也特意设计了几种各具特色的房型。尚绪臣老人是孟家房子村的村民,他住的这片小区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梦佳馨苑”。他说,当年在村里时,最早住的是三间坯屋,当地叫“一明两暗”,后来改善了,也只是砖屋。刚开始听说要搬迁,也有些想不通,总担心不适应。可搬来之后,才真正体会到这种现代化新生活的舒适和方便。屋里是地面采暖,不仅干净,也暖和,做饭有天然气,卫生间有抽水马桶。老人满足地说,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接着,又笑着说,这应该就是小康生活了吧!

        团泊村的程树胜,住的小区叫“富津馨苑”。在这个集中居住的新小区里,每个村是一片小区,每片小区都有一个充满诗意,且带有美好祝福意味的名字。程树胜已60出头,但看上去还很健壮,像个40岁的中年人。他现在仍在工作。村民搬来这里之后,除去生活方式和环境的改变,相当一部分人也担心就业压力。但这也已经不是问题。这几年,团泊镇周围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今天的团泊镇,距天津中心城区只有25公里,加之团泊新城的开发建设,不仅为就业提供了方便,也提供了更多的机会。但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团泊这一带的水资源很丰富,所以有的村民仍然从事水稻种植,还有一部分村民则坚持养鱼的传统。程树胜就是养鱼的一把好手,现在仍承包着180亩鱼塘,养了草鱼、鲫鱼和虾。忙起来的时候要照顾鱼塘,就和妻子住在塘边,休息的时候才回来。长年的水边劳作,风吹日晒,把他的脸膛晒得黑里透红。他乐呵呵地说,每次从鱼塘回来,一进门,感觉不光方便,也舒服多了,冬天不烧炉子不用煤,干净,也更暖和,过去在村里时,脏水都要统一拉出去,现在自己家里就有下水道,太方便啦!他妻子也在旁边笑着说,是啊,我们总说呢,这生活条件一好,日子过得也更有劲了,干啥都有心气儿!

        今天的团泊人,过日子不仅有心气,也更有滋味了。当初曾见过郭小川的赵福喜老人也住在“富津馨苑”。老人的家很豁亮,130平方米的房子,还有一个宽敞的书房。这些年,老人除去喜欢写写东西,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做剪报。在书柜旁边,整整齐齐地摞着剪报本。老人自豪地说,将来有一天,把它们捐献给镇里的图书馆!这样的书房,孟家房子村的史建林也有一间。这是个很结实的中年人,肤色黝黑,眼睛很亮,一看就是个农田里摔打出来的汉子。但他却写得一笔好字。在史建林的书房里,案上和地下,到处铺展着刚写好的隶书作品……

        团泊,已不是当年的“团泊洼”了。

        45年前,我们的诗人绝不会想到,他写下《团泊洼的秋天》,也为这片土地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遗产。但今天,很少有人知道,这首诗也有过一段曲折的经历。当时郭小川把这首诗写出来,先寄给一个叫刘小姗的朋友。刘小姗当时在中国作协工作,曾被轮派到团泊洼“五七干校”值班,在这里工作了一个多月。1975年9月底,已经回北京的刘小姗忽然接到郭小川的一封信,信中,就是这首《团泊洼的秋天》。刘小姗回忆,这首诗写在几张普通的信纸上,也没有别的附加文字,诗人只在末尾写了一句话:“初稿的初稿,还需要做多次多次的修改,属于‘参考消息’一类,万勿外传。”刘小姗读了这首诗,立刻被诗人浪漫的情怀与激荡的思绪感动了。后来,郭小川在北京又见到刘小姗,让她把这篇诗稿拿出来,但匆忙中,只把原稿的“大雁还没有北来”一句改为“大雁还没有南去”。这也是郭小川后来为这首诗做的唯一一处改动。再后来,由于各种原因,郭小川的书信都没有保留下来,唯这篇诗稿,刘小姗一直小心地珍藏。为保险起见,她把这三张信纸叠好,用塑料薄膜封起来,用四枚图钉钉在一个花梨木大衣柜的底部。直到1976年以后,刘小姗才将这篇诗稿拿出来,交给冯牧,冯牧当即决定在《诗刊》发出来。接着,在北京的一次大型文艺晚会上,著名演员瞿弦和朗诵了这首诗,引起全场轰动,万余人的会场掌声经久不息。这以后,又在各种诗歌朗诵会上被朗诵,从此广为流传。再后来,还被编入北京市中学语文课本……

        当年的团泊洼,今天的团泊湖,因为这首著名的诗,被世人所熟知。

        诗人当年生活过的地方,今天,门前长满半人多高的荒草,两扇紧闭的铁门也已锈迹斑斑。不远的独流减河,仍在哗哗地流淌着,日夜不停地奔向那“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渤海湾。大堤下,曾有一个很大很深的“水窝子”,那是当时的扬水站用水泵抽水的地方。当年,郭小川和屠岸、华君武、吴祖光等劳作一天之后,傍晚,经常来这里洗澡,嬉戏着解除一天的疲劳。现在这个水窝子已经被浓密的林荫掩映起来,只有不远处,当年郭小川放羊的地方还依稀可辨。站在这里,向西眺望,已经看不到团泊村的低矮土屋,取而代之的是林立的高楼大厦。在那些高楼中,有一片造型独特的建筑群格外显眼,那是团泊体育中心、团泊足球场、团泊国际网球中心和萨马兰奇纪念馆。向西南和正南方向望去,一片浓荫掩映着星星点点的建筑,那里是团泊镇新建的“光合谷生态文化产业园”、仁爱大学和石油学院……

        今天的团泊湖已经是一个优美的风景区。

        宽阔的水面与天际相接,水中像漂浮一样点缀着几个芦苇丛生的小岛,旖旎的湖水共长天一色。这里也是鸟类自然保护区,被国家列入“中国湿地自然保护区名录”,是世界上候鸟迁徙的重要驿站。湖中栖息的珍禽有天鹅、白鹭、鸳鸯等,多达38科160多种。湖中还有各种鱼类,且有丰富的地热资源。镇长张强动情地说,这里是我们的诗人郭小川的第二故乡,如果他还活着,我会对他说,咱们这里已是著名的“鱼苇之乡”“鱼米之乡”,你在的时候有故事,将来,也一定会更加欣欣向荣……

        (作者:王松,系天津市作协副主席;杨伯良,系天津市静海区作协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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