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周有光先生很晚,慕名已久却无缘识荆。一日在京和老友张彦(《今日中国》原副主编)说起,恰他是周老旧友,于是便引我去周老家拜访。我们寻寻觅觅,终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背后找到了坐落在后拐捧胡同的一幢旧楼,这便是周老家所在地。我们沿楼内陡梯上到三楼,走进周老的家,来到他窄狭的书房。书房两壁书架的中间,靠窗有一张三尺小桌,周老坐在桌前一边的椅子上。经介绍后,他请我在他对面的木凳上落座,那是一个陈旧的凳子,我坐上去只听得叽叽咯咯一阵响,很耽心会把凳子坐垮了,周老似乎并不在意。
虽然当时我和周老是初次见面相识,可他却如见老友一般,像摆家常放言恣肆地高谈阔论起来,语多幽默机智,言人之未能言,言人之未敢言,使我大开脑筋。
周老说他本是研究经济的,1955年周恩来总理把他从上海调到北京,到文字改革委员会,改行研究语言学,创制汉语拼音字母。他后来才悟出,这原来是周总理有意救他,不久他的经济著名同行沈志远等在上海被打成“右派”,他独在北京而安然无恙。他还说后来“文革”中他年老力衰还被下放宁夏五七干校劳动,十分辛苦,但是他顽固难治的失眠症却不药而愈,至今未犯。他慨然道:人生失意莫自悲,逆顺祸福本相依。山穷水尽似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笑说:“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我们问他长寿之道,当时他已近百岁,他幽默地说,大概上帝把他忘记了吧,一直没有召唤他。引得大笑。他说,古来皇帝为了长寿,没有不去求仙的,可哪有一个活过一百岁?现代许多富豪人家,总是怕死,其实怕死才是催命鬼,任你花钱吃名贵补药,甚至求神拜佛,但有几个活到一百的?关键是人到百岁不言老,真到点不请自去,如此达观,才能长寿。
我听了周老关于人生哲学的至理妙言,感佩无已。回来后作了一首七律诗,写成书法,连我的文集十二卷送给他。我的七律诗是这样写的:“行年九七未衰翁,眼亮心明耳尚聪。西学中文专且博,语言经济贯而通。无心闲侃多风趣,恣意放言见机锋。垂老初交惟憾迟,听君一席坐春风。”周老看了很高兴,把我纳入他的朋友行列。他每出版一本书,都要签名寄我一本,前后已有三、四本,都是文短而意长,言浅而思深,其中一些幽默而略带辣味的话语,更启人思考。我还把周老的长寿之道融入我与家兄马士弘斟酌写成的“长寿三字诀”中,据说此三字诀经报刊登出后,不胫而走,全国流传,实在是转述周老的要言妙道而已。
后来,我只要去北京,必争取去看望他,每次一见面,必大放“厥辞”,互相交流切磋。还记得大约是他年已逾百后的某一年,我已经有98岁了,到北京后去看望他,仍是一如既往,放言恣肆。说到不言老却偏言老的话题,我随口念了我作的顺口溜:“老朽今年九十八,渐聋近盲唯不傻。阎王有请我不去,小鬼来缠我不怕。人生能得几回搏,栽个筋斗算什么。愁云忧霾已扫尽,国泰民安乐无涯。”他听后拊掌大笑,如一顽童。
现在周老走了,我那与我一起共同拟得“长寿三字诀”的兄长也在他进入105岁那年走了。我今年已近105岁,却还老是想起周老的人生哲学和长寿之道,不自惭形秽,也不是鲁迅说的那种无聊之人,借死去的人不能说话之机写纪念文章以自衒,我已近瞎渐聋,还摸索着执笔写这篇纪念文字,了我心愿而已。
2017年2月10日
(作者:马识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