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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22日 星期五

    家住长江边

    作者:刘汉俊 《光明日报》( 2021年01月22日 14版)

        ◎长江是有故事的。沿江两岸,峡江深处,有星罗棋布若隐若现的村落,芳草萋萋,风情丛丛,像是故事发生地。

        ◎行船走马三分险,脚下无门灯指路,在长江上航行须臾离不开航标。那两岸的航标塔、信号台,那无数的灯船、浮鼓、浮标、岸标,以及电缆标、沉船标等警告装置,立在危险地,亮在最暗处,日夜站岗放哨,护佑百舸千帆。

        ◎长江天险,兵家必争,最悲壮的长江海战发生在抗战期间。1937年8月12日晚,夜幕下的江阴江面乌云低垂,江水呜咽,28艘军舰、商船、民船依次排成横阵,船桅如林像抗争的臂膀高举,船头如戟像刑天的干戚勇猛,誓与敌寇同归于尽。

        ◎那蒙蒙江雾里飘来粗犷辽远的轮渡笛声,那烟波缥缈处传来高扬低回的船工号子,那迴水港汊里生出咿呀吱扭的船娘桨声,那公交地铁城轨合奏的呼啸声,以及长江两岸像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楼群地标的拔节声,是长江夜泊图的画外音,是晨起号音的序曲。

        莲花塘是湘鄂赣三省交界的皱褶里的一口小池塘。莲花塘的垄上有个中河塘,中河塘的垄上有个顶上塘,再往上,一条条小溪小沟小港小渠引着不知从远方哪个山涧冒出来的泉水,叮叮咚咚深深浅浅地淌着,流到莲花塘,催开了一池的绿荷。田田圆圆挤挤密密的叶们,像夏日里林林总总的伞们高高低低地举着,与梨树李树橖棣树、兰花桃花栀子花掩映着的一个小山村,便是大田畈莲花塘刘家,我的老家。从村口向东走,从茅山张家翻过大山“四十七道拐”能到达江西修水;往南,从架桥郑家旁边的京广线上飞身爬火车,十多分钟就到了湖南岳阳。

        乡下孩子是在水里泡大的。莲花塘是我的第一个游泳池,几里之外水脉相通的陆水湖是第二个游泳池,因三国时期东吴大将军陆逊曾在这里安营扎寨操练水军而得名。烟波浩淼空明澄碧的湖里沁养着八百多座绿岛。岛上修竹依依茂林丛丛,柑橘橙桃们挂得像灯笼。蓝幽幽的湖水流成清冽冽的陆水河,东转西转七拐八拐,把十几里直路走成两三百里水路,弯弯绕绕坦坦荡荡地流进了长江。这是我的第三个游泳池。

        一抬头,江边一座山矶鼎立,苍苍然,巍巍乎。山顶的飒飒寒风中挺立着一个人。一袭大氅披挂,满身铠甲凛凛,长剑在握,雄姿英发。尽管右胁下创口隐隐作痛,但他如炬的目光依然穿越浩瀚的江面,投向那片樯桅如林的船阵。他正是有“世间豪杰英雄士,江左风流美丈夫”之誉的周瑜,屹立长风1800年了。他的脚下是被那场著名大战熊熊烈火映红的故垒,苍老的陡崖上刻着两个同样苍老的大字:赤壁。

        这是我的家乡赤壁,一个愿意把所有泉塘溪沟港渠湖河的清水倾注给长江和大海的,长江中游南岸的一道风景。江河曾在这里改写历史,英雄曾在这里三分天下。千年前的战火,数百年的风雨,把百万大军金戈铁马简化成“赤壁”二字勒石以记,横槊竖戟、撇刀捺剑,临风斗浪而历久弥新,傲霜斗雪却风骨弥坚,是一段战史、一个战例、一群战士的留存和浓缩,是风干的历史、历史的标题。

        从这里顺流而下,行三百里,便是武汉。学校毕业那年,我像一只来自莲花塘的漂流瓶,一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蜿蜒曲折地流入了长江,漂进了人生的航道,过上了水上漂的生活。

        我的工作岗位是一艘编号为长江22013的轮船。这艘船隶属于交通部长江航运集团,是一艘2640匹马力的顶推轮,任务是承担长江沿线国有大型企业的钢煤油矿砂物资运输。庞大的编队一次载重量相当于250节火车车皮的运货量,气势磅礴像一座水上城堡,主要航线是经湖北江段的汉口、阳逻、黄石、武穴,过江西江段的九江、湖口,再经安徽江段的安庆、池州、铜陵、狄港、芜湖、裕溪口、马鞍山,过了江苏江段的南京、镇江、高港、江阴、南通,直抵上海的吴淞口,然后进入黄浦江。

        我的工作间兼卧室,是船顶层的通讯导航室。24小时旋转的雷达天线电流声,无线电收讯机里“嘀嘀哒哒”“嗞嗞呜呜”的摩尔斯信号声,充满了这个狭小空间。每天上午10点、下午4点、晚上9点,我必须准时接收通电,内容多是航道水位、航行警告、天气预报以及命令通知等;一天三次向长航总调度室和前方港口发送船位报告。重复最多的呼号是:xsf2 xsf2 xsf2 de bulm bulm bulm(汉口汉口汉口,我是长江22013,我是长江22013,我是长江22013)。

        通讯导航室的顶上,除了天线,还有船名。长江上的船舶命名很讲究,一眼能分辨出是哪个单位的船。长航集团的大型客轮以“江”字开头,江渝号系列、江汉号系列、江芜号系列、江申号系列,分属重庆公司、武汉公司、芜湖公司、上海公司,如江渝16号、江汉20号、江芜140号、江申8号等,后来又有昆仑号、神女号、峨眉号、白帝号、巫山号、蓝鲸号等豪华游轮,一艘大型游轮就是一座移动的星级饭店,在水上走、画中行。再后来,引进的气垫船、水翼船们飞速地划过江面,留下长长的浪迹,成为一道道新的风景;而大型顶推货轮则以“长江”开头,后缀数字编号,重庆、武汉、芜湖、南京、上海各大公司的船名分别以0、2、4、6、8打头,第二个数字代表船舶的马力,“2”是指2640匹马力,“6”是指6000匹马力,“8”则是指800匹马力,比如长江02001、长江26002、长江4803、长江62004、长江82005等。除了船名,每艘船的桅杆上还有一个船标,易于在港口码头林立的桅杆中被识别出来,长江22013轮的船标是一匹金黄色的奔马,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南京公司还有万吨级的远洋油轮,如大庆453号。江面还有大量带编号的监督艇、引航船、航标艇、疏浚船、巡逻艇、公安艇、交通船、供油船在游弋、在工作。两船在浩渺的江面相遇,远远地从望远镜里看到对方编号,就知道是哪个单位的船,不少船长、政委、大副彼此熟悉,拿起驾驶室的甚高频无线电话,互相道个安、提个醒儿。水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一路平安”是最好的祝福。

        “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舟行长江三峡,才体会到王安石的这句话不光指自然景观,更指人生的景致。长江是有故事的。沿江两岸,峡江深处,有星罗棋布若隐若现的村落,芳草萋萋,风情丛丛,像是故事发生地。旧时候江里的货船多是木质帆船,船小帆薄抗风能力弱,“无风三尺浪,处处鬼门关”,水手们浪尖求生,绝壁悬命,两岸青山万般苦,一江秋水千顷泪,能活着在岸上走一遭、港里猫一夜,已经知足了。于是,有风或者没风,一溜船儿便寻了岸泊起。锚儿扎在地里,缆绳系在桩上,心儿就飘向了梅村柳巷酒肆烟馆。摇晃一月半月的水手们前前后后循了某条花径,叩响某些个门儿。于是,峡江深处某个梅花坞里,或者下江岸边的某个桃花溪村,抑或港边偏僻处的某个酒肆客栈,便有了故事。

        “船过回水滩,无风歇三天”,不管是荒草丛生还是驳岸无边的村舍,都是船们的港湾水手的家。山高水长,九死一生,这里是宁静港、温柔乡,是排解恐惧、聊解乡愁的地方。一盅家乡酒,半桌香辣味,几轮划拳猜令,几曲天涯海角歌,就把流浪的心、冰冷的心、坚硬的心给泡酥了、回暖了。柳暗花明的江边人家用了温软的怀抱,慰藉那一片片游子孤帆、一颗颗浪子归心。软风轻拂,细浪轻拍,像老母,像新娘,拂去你的满身疲惫,拍出你的辛酸泪儿来。风口浪尖,大难不死,你可以一枕长哭,无有尊卑,不问东西,不计有无。偶尔也打听彼此,得知某个名字在某个河段船毁人亡了,免不了要落下几行泪来,于是村头的某家便亮起一盏红灯笼。也有人家的女儿情痴痴意迷离,守在村口,守着誓言,生也等你,死也等你,等你三千年,等你到水枯石烂地老天荒。

        村里有一些孩子,没见过自己的生父,只是觉得村头那口铁锚有些亲。男孩子长大一点成了水手,女孩儿长大也学会了点灯笼,村里村外荡漾着一股子惦念、纠结和张望。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婚姻法》实施,工作人员找到一位声震长江的老船长说,从嘉陵江到黄浦江,您有五个家,您自己选一个吧。老船长老泪纵横:哪个家都收留过我,都对我恩重如山,哪个家都是一群儿女,你让我跳江吧。

        甲板上的老水手长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遥指隐约的岸线,那些隐约的村落,苍老的眼里流淌出柔情万千。他说,有一位码头工人出身的作家,叫鄢国培,写过长篇小说《长江三部曲》,还原了长江船员的旧生活,很真实。如今的长江上驰骋的是吃水深、航速快,抗风能力强、续航能力强的现代化巨型船队,没有那么多生命危险,也不可能再靠泊那些浅湾了,但那一声声远山的呼唤隐约,温情依稀。

        宿泊港湾的船像鼓了风的帆,继续起锚远航。风浪依旧,风险犹在,充了电的水手们更加珍惜生命。白天依然是险象环生战战兢兢,夜航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行船走马三分险,脚下无门灯指路,在长江上航行须臾离不开航标。那两岸的航标塔、信号台,那无数的灯船、浮鼓、浮标、岸标,以及电缆标、沉船标等警告装置,立在危险地,亮在最暗处,日夜站岗放哨,护佑百舸千帆。从长江重庆下行到宜昌江段,是集奇美、秀美、壮美于一身的川江。这里曲折逼仄,风高水急,船来船往,浪奔浪涌,江中的浮标常常被冲走、碰撞或者翻覆,如果发现不及时,很可能造成来往船只因不知道险情而触礁、搁浅、碰撞、吃沙包。川江段曾经有180多处险滩,有“鬼门关”之称的崆岭滩,令舟子们望而生畏的滟滪堆,还有青滩、泄滩、狐滩、蓝竹滩、观音滩、王家滩等著名险滩,狼蹲虎伺千百年,不知道吞噬了多少生命。新中国成立后,一些碍航险滩被爆破清除,航道畅通多了,但一些险境仍在。那水涨水落、流急流缓,那雾浓雾稀、道宽道窄,全凭信号台的指挥和航标灯的指引,于是峡江两岸、悬崖壁上便有了人家,那是信号台站或者航道工房。

        巫山深处,神女峰下,夔门峡口,总有人在巡查崇山峻岭和惊涛骇浪间的电线电缆、载波线路、雾台信号、浮标岸标等设施,定时定点,风雨无阻,年复一年。遇到山洪暴发或岩层崩塌,或者蛇虫野兽攻击,信号员们还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有一部电影叫《等到满山红叶时》,剧中女主角杨英两岁时父母在川江行船翻船溺亡,她被信号台工人老杨收养,与老杨的儿子杨明结下兄妹之情。父亲去世后,杨明为了帮助妹妹实现开大轮船的愿望,毅然放弃了自己上大学的机会,坚守在信号台,挣钱供妹妹读书,可是当杨英学成如愿开上了川江大轮船时,哥哥杨明却为了维护航标而不幸牺牲。来来回回、日复一日,已是大客轮三副的杨英每当路过神女峰时,都要深情地凝望那座给予了她生命、情感和事业的信号台,把满山的峡江红叶藏在心底。杨明和杨英不是同胞生、胜似亲兄妹的亲情爱情故事,让无数观众潸然泪下,电影主题歌中那句“哥是川江长流水,妹是川江水上波”更是令人热泪盈眶。

        如今,传统的信号台早已不在,但三峡红叶依旧,岸标灯光依旧。流动的川江、彩色的三峡像电影胶片,记录下峡江的人和船,永远有故事。某年冬天,一艘船在川江巴阳峡遇雾触礁,我的一位同行坚持最后弃船,在船快速下沉的过程中发出遇险紧急呼救信号,附近沿岸电台、船舶移动电台抄收到“船下沉”的摩尔斯电文,便再也没有搜寻到这艘船舶电台的任何信号,他的生命与船舶同在、与川江共存。某年夏天凌晨3点,三峡青滩突发大面积岩崩滑坡,1000多万立方米的岩积层倾泻长江,几十米高的巨浪遮天蔽日,一位信号员冒着生命危险爬到滑坡附近,终于接通了电话线路,向信号台紧急呼叫,接到信号的三斗坪信号台、太平溪信号台迅速截停了四艘大型客轮,几千名中外旅客安全无恙。

        长江上游一处著名险段,是位于秭归县长江南岸的链子崖。崖高数百米,如峭壁陡立,岩石的年龄超过2亿岁,用钉锤砸开还能闻见当年海底的味道。崖顶有村落,可以阅尽西陵峡风景。千百年来,崖上人家出行靠攀附几根铁链,一脚踩空便坠涧而亡。地质分析表明,链子崖岩层近500年来风化加剧,有的岩体裂缝宽达5米、深数百米,悬若利剑,危如累卵,摇摇欲坠,一旦崩塌滑坡将严重威胁船舶航行、三峡大坝、库区生命财产安全。这一险情在1964年被发现,从1968年起,来自北京、上海、武汉的几代地质、水文、交通、工程部门的专家到实地会诊,组织跟踪监测,30多条垂直裂缝被一一编号,135个位移监测点被一一确立,数以百计的学术研究文章、分析报告、监测结果,以及力学结构图、数据分析表、工程模拟设计在研究、在论证、在试验。解决方案最终经过国务院批准通过,最后用了170多根粗硕的铁链锚索,加上混凝土浇灌,把岩体牢牢地加固在山体上。船打江上过,不经意者很难发现链子崖被打了补丁,成为名符其实的“链子崖”。岸上人家许多是链子崖的观光者,也是观测者,是长年累月的守望者。古老的链子崖是一块巨大的化石,把自己站成了一道亿万年的风景。

        长江行船离不开航标的指引,人生行走离不开明灯的照耀。在最危险的地段有最勇敢的身姿,在最黑暗的时分有最明亮的灯光。他们孤独的坚守是为了人间的平安,他们寂寞的奉献是为了世间的欢乐。天下熙攘匆匆过客,没有人注意到这些航标灯们的存在,只有那些出生入死的水手们,才对他们投以深情的一瞥,行一个经天纬地千恩万谢的注目礼。

        有一种险境是看在眼里的,有一些隐患却是潜伏在水里的。船过屈原故里秭归、昭君故里香溪,出西陵峡、南津关,视野豁然开朗,江面从此开阔,极目楚天舒。轮船航行在中下游航段,能领略潮平两岸阔、千里一日还的畅达,却也数度航经莲花洲水道、太子矾水道、江心洲水道、戴家洲南水道、焦山南水道等著名的危险航道。江阴阻塞线、马当阻塞线水域危机四伏,却是最有故事的地方。

        人类战争多以大河流域为战场。长江天险,兵家必争,最悲壮的长江海战发生在抗战期间。1937年8月13日,日军悍然进攻上海,投入军舰300多艘,上海沦陷。此前为抵挡日军进犯长江,民国政府决定在长江设置阻塞线。1937年8月12日晚,夜幕下的江阴江面乌云低垂,江水呜咽,“嘉禾”号、“醒狮”号、“自强”号等第一批征用的28艘军舰、商船、民船装满货物、石头、泥沙,依次排成横阵,船桅如林像抗争的臂膀高举,船头如戟像刑天的干戚勇猛,誓与敌寇同归于尽。一声令下,各船打开船底阀门,数分钟内自沉江底,以自戕的方式完成了对长江的保护、对民族的尽忠。几天之内先后沉船228艘,但由于江面宽、江水深、水流急、船只少,江阴阻塞线最终没有能挡住日本军舰。此后,随着日军步步进逼,中国军队步步防守,这样悲壮的场面一再出现,南京乌龙江封锁线、九江马当阻塞线、武穴田家镇阻塞线、武汉葛店阻塞线、荆江石首阻塞线、湘江口阻塞线,一批批大大小小的铁船、木船、趸船、军舰被沉江底,以羸弱之躯抵挡外侮,那一声声低嚎的汽笛,是誓死保卫长江的悲歌。虽然这些悲壮的御敌举措效果有限,但在一定程度上滞阻了日军践踏长江的铁蹄,震慑了侵略者的气焰。破釜沉舟,宁死不屈,长江在抗争。

        几十年过去,历史的沉淀物成了航行的障碍物,长江航道部门组织了多次沉船打捞,但到了枯水期隐患仍然存在。于是,一个个浮标、灯船等被设置在阻塞线上,那闪烁的航标灯既是航行的警示,更是历史在昭示,每一座航标下都有故事等待打捞。

        滔滔江河水,不尽辛酸泪,长江是历史的亲历者、见证者。长江失守,中国告急。1937年12月13日南京沦陷,侵华日军制造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遇难同胞超过30万人,石头城火光冲天,扬子江血流成河。从1938年6月起,日军实施“长江跃进”计划,40万兵力水陆空三路进逼武汉,进行了61次无差别大规模轰炸,造成大量平民死伤、民房被毁,江面漂尸无数,血染长江汉水。从1938年10月起,日军对山城重庆实施了长达5年之久的大轰炸,有的一次轰炸时间长达5个多小时,有时一天就出动超过140架次飞机狂轰滥炸,导致数以万计的民众丧生。南京大屠杀、武汉大轰炸、重庆大轰炸,侵华日军血债累累,长江不会忘记。

        更不会忘记的,是中国军民的抗战义举。在武汉保卫战中,面对日军的空中优势,中国军队密织起8道空中防线。防空警报一次次拉响,中国战机一次次升空迎敌。一次战斗中,中国空军飞行员周庭芳单机迎战14架敌机,他冲进敌阵,勇敢杀敌,赶走了全部日军飞机。1938年2月18日、4月29日、5月31日三次武汉空战中,尽管中国空军的飞机性能、数量远不及日军,但中国飞行员不怕牺牲、敢打敢拼,多次打退敌人的进攻,多人血溅长空为国尽忠。被誉为“空军战神”的飞行大队长高志航曾首开中国空军对日空战全胜纪录、屡建奇勋,受到社会各界赞誉。在武汉保卫战中他率队升空作战,顽强杀敌,重创日军,但在一次战斗中不幸被敌机炸弹击中牺牲,年仅30岁,国共两党和各界群众隆重祭悼这位中国人民的儿子、中国的空军英雄。与高志航并称“四大天王”的飞行员李桂丹驾机突入敌阵,与战友连续击落12架敌机、独自击落3架敌机后,不幸被敌人密集火力击中,血洒长江,年仅24岁。在4月29日的武汉保卫战中,中国空军第四航空大队22岁的飞行员陈怀民紧急升空,独自面对5架敌机,他以少迎多沉着应战,毫不退缩,浴血奋战,包括陈怀民的父母在内的数万武汉民众目睹了这一令人揪心的空战。激战中陈怀民的战机不幸中弹起火,在最后一刻他毅然驾机撞落一架敌机。而此时此刻,在地面上观战、为中国空军的坚强勇敢而自豪、而担忧的陈怀民父母不知道,那位因降落伞着火而从3000米高空直插江心壮烈牺牲的中国英雄,正是昨晚来向他们道别的心爱的儿子!巨浪为冢,三镇同悲,江河呜咽。为了保卫武汉、保卫长江、保卫中华民族,中国军人不惜拼尽最后一滴血。

        长江不仅记住了自己的儿子,也记住了中国人民的朋友——武汉保卫战中那一个个苏联志愿航空队的雄姿。抗战爆发后,1091名苏联飞行员携带1000多架战机支援中国,236人血染中国长空,其中数十位飞行员在武汉保卫战中牺牲,最小的24岁。有史料可确认的29位烈士的名字,被镌刻在武汉市解放公园苏联空军烈士墓碑上。英名永在,恩情永记,他们与武汉同在,与长江同在,与中国同在。

        长江三峡记住了库里申科这个英雄的名字。1939年10月14日下午,作为苏联志愿飞行队的大队长,他和两名战友奉命驾驶远程重型轰炸机,从成都飞往武汉执行轰炸日军的任务。任务完成很漂亮,但受到重创的日军紧急调遣多架飞机攻击库里申科,他的座机不幸中弹,只剩下一架发动机工作。库里申科凭着高超的飞行技术杀出重围,冲出武汉,飞过宜昌,沿着三峡返航。飞机拖着长长的尾烟,摇摇晃晃地在川江上空飞行,像一只受伤的雄鹰。到达万县上空时终于支持不住了,库里申科决定冒险在万县红沙碛江心迫降。几经努力终于成功,飞机保住了,两名战友获救了,但疲劳过度的库里申科再也无力逃出座舱,英勇牺牲。碧空洒热血,川江埋忠魂,如今的万州区长江边的西山公园,长眠着这位为中国人民而牺牲的苏联英雄。惊涛拍岸千堆雪,万山举樽酹江月,一对中国母子为这位异国恩人守墓已半个多世纪。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那夕阳落在长河,坠在武汉余家头船舶基地的西头,染红的是历史,打湿的是记忆,映照的是浪迹天涯远航归来的船们。江水在这里歇脚,故事在这里避风,基地是我宁静的港湾。归航即归零,汽笛静音,雷达停转,轰鸣已走远,沉默是常态。只有浪们摇着,信号旗们舞着,靠泊囤船的船们船帮磕着船帮,靠把挤着靠把,缆绳缠着缆绳,桅杆贴着桅杆,砰砰哐哐,吱吱扭扭,夹浪滔天激情澎湃,在酝酿又一次启航的前奏。起舞翻飞的鸥们追日逐浪,从长长的防浪堤俯冲到宽宽的波面,高难动作只在秒间完成,是出征仪式的司仪,在等那一声长长的启航汽笛。那蒙蒙江雾里飘来粗犷辽远的轮渡笛声,那烟波缥缈处传来高扬低回的船工号子,那迴水港汊里生出咿呀吱扭的船娘桨声,那公交地铁城轨合奏的呼啸声,以及长江两岸像雨后春笋般疯长的楼群地标的拔节声,是长江夜泊图的画外音,是晨起号音的序曲。家住长江边,夜夜不寂寞。

        少小离家,老大未回。望断南飞雁,遥念故乡云,思君不见君,梦饮长江水。常常是一觉醒来,不知身在江城还是京城,只有从莲花塘、从陆水河、从长江淌来的一条细流,悄悄地挂在我的眼角。

        (作者:刘汉俊,系“学习强国”学习平台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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