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记的都是从前事。在卷帙浩繁的古代书籍中,有时候,会碰见几个不同朝代的乡贤。
他们都是几百年前的古人,无意中跑到文人笔下,寥寥的几行,或数十个字,成为故事或某个细节。当然都是些普通人,从前曾在这座城里生活。他们走远了,走出数百年的光景之外。
我们这地方,吴头楚尾的一块地,人的性格,有江南的婉约,北方的豪爽,刚中有柔,柔中带刚,深沉内敛,含而不露。碰见乡贤,证明我所生活的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岁月中沉淀下了一些东西。
《雍正泰州志》载:“王家望,字小眉。居西园,古松老梅,藤萝蔓络,草深迳僻,绝远尘嚣。曾有昏夜叩门寄囊金者,坚拒弗纳曰:‘我寒士也,家忽有此物,恐为祸妖。’卒麾之去。其清高之节,率多类此。”这位王先生,住的地方幽雅安静,庭院有格调,为人自有风骨。
读清人叶炜《煮药漫抄》,其中有这样的句子:“泰州张茂才子逸,年二十四,即蓄髯。因自号‘张髯’。曾见其诗云:‘闲居无事捻吟髭,忽忽中年已往时。菜饭自香贫乃觉,秋灯有味病偏知。读书只是离城好,散发多嫌出世迟。气体日衰诗日富,不妨老子鬓成丝。’可以想见其人矣。”这个翩翩美髯公,不但作者猜想,我也想,他家住在何处,城南,还是城北,有几间草房?张先生闲时摸着下巴吟诗,还喜欢到城外安静的地方读书。我似乎见到,人到中年的张先生吃着菜根粗粮,感叹衰老生病不可躲避,时间过得太快,人已被风吹老。
还有一位爽朗的小人物——曹公。清代《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说他投亲遇雪,在江阴渡口幸遇熟人救助,这位助人为乐的家乡好人,就是曹公。曹公曾经是沈复做幕宾时处理的案件当事人:“余曰:‘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然。我非公,死填沟壑矣!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门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透过沈复的文字,人们看到一个知恩图报、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古代义士。
明末清初黄宗羲在《柳敬亭传》里说:“柳敬亭者,扬之泰州人,本姓曹。”柳先生乃一介凡夫,从小顽劣,属于很难调教的问题少年。后来遇到高人指点学说书,一炮打响。我们这座城,四百年前,先生居住的那地方叫打渔湾,后建成一座柳园。先生在那里打过鱼吗?如今,园子里站满垂柳,闲暇时我曾去散步。
县志旧籍中遇到的乡贤是一些乡绅、文人、平民、艺人,看上去让人觉得舒服或信顺,低调,谦虚,衣裳干净,慈眉善目,一般不跟人红脸,有着人格上的尊贵,经得住时间淘洗。乡贤是一座城市的偶像,有籍贯属性和人格特征,他们的性格是城市性格的一部分。人有性格,城市也应该有性格。
纵有时光的阻隔,我们总能在一座城池绿意盈盈的草木深处与他们相遇。
(王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