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养蜂人,名叫高登科。
山里的深秋有些寒凉了。他穿一件芝麻花色粗布衫,外面套了一件马甲。有意思的是,马甲外面又套了一件马甲。看得出,马甲外面套的这件马甲,实用功能大于保暖——上面缀满了兜兜,有七八个之多,兜兜里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裤子也是粗布的,裤脚处挂了一些灌木刺和草屑。
这是一个勤于劳作的人。每天早晨,蜜蜂还在梦中,他就起床了,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高登科是陇南两当县一个山村的村民,现年66岁。儿子和儿媳都在城里打工,孙子和孙女也在外读书,平时,山里的老房子里只住着他和妻子,略显冷清,但家里养的活物不少,院子里鸡鸣狗叫,此起彼伏,小日子过得殷实,安稳,如意。
高登科脸膛黝黑,双目炯炯。我见到他时,他正在一片核桃林里捕捉马蜂。核桃林间的一片草地上放置了好多蜂箱。蜜蜂在空中飞舞,来往于花朵与花朵之间,忙着采蜜。马蜂常常偷袭蜜蜂,有时甚至给蜜蜂族群造成毁灭性的杀伤。高登科说:“马蜂这东西贼头贼脑的,精明得很!”
我们坐在蜂箱旁边的石头上,聊起了蜜蜂。高登科总共养了87箱蜜蜂。蜜蜂采的主要是狼牙蜜。狼牙蜜品质好,一斤能卖上70元,一箱蜂一年能收入1000元左右。87箱能收入多少呢?算一算,就清楚了。
两当县自然资源局局长告诉我,狼牙蜜来自一种野生灌木——狼牙刺开的花。狼牙刺生长在陇南山区,恣意横生,无规则,无逻辑。它根系发达,萌生能力强,是护坡护堤护堰的好树种。枝干枝条用火烧烤后可弯曲,拧巴拧巴用于做耙子,是耙田垄耙田泥的传统农具。然而,狼牙刺毫无地位,也没有名分。官方统计森林覆盖率时,它不在其内;统计林木资源总量时,也没有它;人工造林选择树种时,更没人种它了。它全靠自己,自己萌生,自己繁衍种群。可以说,在陇南山区,所有的狼牙刺都是天然生长的。它分布的面积有多少呢——不清楚,因为从来就没有人把它当回事。
狼牙刺,以粗鄙卑微之躯,创造了最甜蜜之物。
狼牙蜜呈琥珀色,迎光观之,稍带绿色。在常态下,狼牙蜜表现为或者透明,或者半透明的黏稠液状,口感甜润,弥漫着狼牙刺花朵特有的淡淡芳香。不过,气温在14摄氏度以下,狼牙蜜就开始结晶了,结晶颗粒细腻,如雪般乳白,滑润若脂膏,甚是奇妙。
《本草纲目》云:“蜂蜜生则性凉,故能清热;熟则性温,故能补中;柔而濡泽,故能润燥;缓可去急,故能止痛;和能致中,故能调和百药,而与甘草同功。”蜂蜜是好东西,狼牙蜜是好东西中的好东西呀。据说,两当县山区共养蜜蜂56000箱,每年产狼牙蜜15万斤。在网店和微店上,狼牙蜜的销售情况相当“生猛”。
每年清明之后,狼牙刺就开花了,花期可达两个月。花朵呈白黄色,花瓣如狼牙,故名狼牙刺。狼牙刺花盛开之时,蜜蜂云集而来,追花啄蜜,好不热闹。狼牙刺生命周期可达二十年,在进入衰老状态后,就渐渐无刺了。早年间,干枯的狼牙刺往往被山民砍下来,捆成捆扛回家,当薪柴。狼牙刺喂灶口,火焰硬朗,坚挺,劲儿足,做出的农家饭菜好吃可口。在高登科家的院落里,就堆着一捆一捆干枯的狼牙刺。
走进高登科家院落时,其妻正在往石板上撒米喂鸡。咕咕咕!咕咕咕!四散林间的鸡,听到呼唤,便嗖嗖嗖迅疾聚拢,撅着屁股,争而食之。那些鸡野性十足,敢跟黄鼬对抗,敢跟老鹰叫板,傍晚经常飞到树上,栖在枝头夜宿。除了养蜜蜂和养鸡外,高登科家里还养了二十头猪,七只鸭,九只鹅。
高登科家总共有二十亩坡耕地,原来种苞谷,种红薯,种黄豆,结果土壤越耕越薄,造成严重的水土流失,十年前索性退耕还林,种了十亩核桃,十亩花椒。现在,核桃和花椒都进入了果子盛产期,效益很好。只见晒场上晒着刚刚打下来的核桃,黑褐色的,滚圆滚圆。也晒着花椒,名字唤作“大红袍”,空气里弥漫着椒香。
高登科最高兴的一件事就是孙子今年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宰鸡宰鸭,还取下梁上挂着的腊肉,办了一桌酒席。坛子里珍藏了多年的狼牙蜜蜡和蜂蛹酿就的老酒,那天除去了坛口糊着的泥巴,开封了。高登科喝了不少,一仰脖儿,一杯,一仰脖儿,又是一杯。孙子有画画的天赋,人物肖像画得栩栩如生。上大学临走时,他画了四幅,贴在老屋的墙上,分别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我见了画,竖起大拇指:“上的是美术学院吗?”“不,是兰州财经大学。”高登科一脸自豪,“一入学,孙子就被选为班长!”
高登科的家庭收入来源,主要还是林特产品和家里养的活物:其一,狼牙蜜;其二,核桃和花椒;其三,生猪和鸡鸭鹅之类。前些年,他新盖了一排五间房子,买了摩托车、四轮农用车。
有人建议他在县城买楼房,他想了想,还是没买。他说,攒钱主要是为了供孙子上大学,等孙子大学毕业后有了工作,娶了媳妇再说吧。他又说,无论怎样,农民不能离开土地,离开了土地就失去了根本。
“恐怕你家早是小康之家了吧!”
“小康之家啥标准啊……我只知道,日子是越来越好了。”高登科嘿嘿笑着。
说话时,蜜蜂在我们的头上不停地飞舞。嗡嗡嗡!嗡嗡嗡!
(李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