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晋导演逝世整整12年了。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幸与这位大师短暂合作了一段时间,他的音容笑貌,至今还经常在我眼前浮现。
1991年,我参加慈善电视系列剧《启明星》(原名为《暖流》)剧组,担任文学编辑。这部剧由天津市政府出资支持,可在导演问题上斟酌不定。考虑到是描写残疾儿童生活的题材,考虑到谢导是两个智障孩子的父亲,我建议邀请谢晋执导。剧本作家兼剧组负责人航鹰委派我写信邀请。幸运的是,谢导接受了我们的邀请,同意出任导演。这部剧最终剪辑成电影,我也有机会接触到这位驰名中外的导演大师。
与孙犁先生从神交到握手
初春三月,为参加《启明星》开机式,谢导来到了天津。谢导永远是那么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临别时,我送给谢导两本书,其中一本是孙犁先生的《耕堂读书记》。没想到,就是这本小小的图书,引起了一段佳话。
不久,谢导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住在北京京丰宾馆,我和航鹰去看望他,他房间的桌子上就放着那本《耕堂读书记》。“这本书写得很好,我正在读。”谢导说。
紧接着,谢导去日本拍摄影片《清凉寺钟声》,《耕堂读书记》又与他相伴,一有时间,他便认真阅读。
再一次见到谢导,是在上海。临别时,我问他在天津还有什么要办的事情。谢导略一思索,郑重地说:“我生平最佩服的作家是孙犁,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神交已久。请代我向他问好,有机会我去看他。我送你两本书,也请你给孙犁和航鹰带两本去。”这两本书均为谢导所著,一本是《谢晋谈艺录》,一本是《我对导演艺术的追求》。送孙犁先生书的扉页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孙犁老师教正。
孙犁先生自春节前夕患病,一直不大会客。当我登门送上那两本书时,孙犁先生说:“我对谢晋也仰慕已久。请你告诉他,我欢迎他来。不用提前约,我24小时都在家,只是我身体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不能激动。”
过了几日,谢导给我打来电话,告知我马上要来天津。听说孙犁有心脏病,他马上说:“我不会让他激动,我能控制自己……”
7月27日,我陪同谢导来到孙犁先生家,孙犁先生的气色比上次强了许多。一见面,便热情地对谢导说:“久仰,久仰。”刚刚落座,孙老便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两本书,诚挚地对谢导说:“你送了我两本书,我也送你两本书。”其一便是《耕堂读书记》,上面写好了题款。
谢导说:“《牧马人》首映式时我来过天津,市委书记问我与天津的谁熟。我说天津我最佩服的是孙犁。他说孙犁的名气这么大,连谢晋都佩服他,可他的房子还没解决。”谢导看着这套新房子笑着说。
孙犁先生说:“你的两本书我看了,你是根据中国国情搞电影的,所以有成就。我以前很爱看电影,现在大概有几十年不看了,可情况是知道的。我看报纸和刊物,对你很了解。”
“我搞的电影经常是有争论的,《芙蓉镇》《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好几个都是几上几下……”谢导无可奈何地笑着说。
“毕竟不是那些年了,不要管它,一点反应没有也不好。我搞文学一直是在风雨飘摇中搞的。”孙犁先生沉思着说道。
时间很短,聊的内容却很丰富,政治、文学、电影、交友,什么都谈;一会儿叙旧,一会儿话今,两人就像久别重逢的老友。最后,谢导高声念起悬挂于白墙上孙老亲笔书写的诗:
不自修饰不自哀,
不信人间有蓬莱。
阴晴冷暖随日过,
此生只待化尘埃。
一位78岁的文学大师;一位68岁的电影艺术大师。一位足不出户,终日与书相伴,在文学之路上踽踽前行;一位整日乘飞机东奔西跑,足迹遍及海内外,为中国的电影事业身体力行。几十年的艺海生涯,对人生与艺术的执着追求,使两位大师神交已久;两本小小的书籍,蕴满了深情,使两位大师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沉重的生活变得楚楚有情
“我叫阿四,爸爸叫谢晋,住在……请给我家打电话。”谢导的儿子要到残疾人工厂上班,谢导担心他走失,便为他做了个小牌牌带在身上。这么简单的几句话,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已经教过上百遍,阿四有时还说不上来。谢导很有耐心,由于自己耳背,他嗓音很大,浑厚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嗡嗡作响。
谁能想到,这就是一位驰名中外的大导演如火如荼生活的一个侧面。作为两个智障孩子的父亲,他要承受多么大的精神压力!
“文革”中,批斗会上遭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谢导没有落一滴眼泪;而回家的路上,看见自己的两个孩子被人塞进了垃圾桶,他心如刀绞,泪水潸然而下。在牛棚里,他几次想到以死来解脱苦难和屈辱,但抚养孩子的责任和义务支撑着他,终于挺了过来。
从牛棚出来,补发了几年的工资,他全部存在了银行,告诉长女,待他死后,作为两个弟弟的抚养金。
在两个智障孩子的身上,他倾注了满腔的心血,满腔的爱。孩子虽然智力残缺,却能够感受到他的爱心,也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回报着父亲。
浩劫中,阿四待父亲依然如故,每当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时,阿四总是眼巴巴地守在门口等候;父亲刚刚坐下,便忙不迭地拿出拖鞋为他换上,尽管分不清哪是左哪是右;接着便急慌慌往茶杯里放茶叶,尽管有时多有时少……每当这时,谢导的心头便涌上一股暖流。
孩子的残疾,对一个家庭,是沉重的负担。可由于有了爱,家庭成员的感情得以沟通,共同担起了生活的重担,使他那有缺憾的家庭,充满了温馨;使他那沉重的生活,变得楚楚有情。
谢导在美国工作的长子谢衍,才学出众,仪表堂堂,可一生未婚。他每交女友,总是提前讲清:我有两个残疾弟弟,将来我要抚养他们。他不仅继承了父亲的电影事业,而且继承了父亲的爱心和担当精神。
1991年11月初,谢导带队赴韩国参加国际电影节期间,阿三又一次病危住院。返沪一下飞机,谢导直奔医院,阿三紧紧拉住父亲的手不肯放开。第二天,阿三病逝。谢导号啕大哭,年近七旬的老人,淌着热泪为儿子理了最后一次发,刮了最后一次胡须。
闻听噩耗,谢导夫人和长子谢衍从美国匆匆返沪。到了医院,谢衍将罩在弟弟身上的被单轻轻地打开,轻轻地抚摸了弟弟的全身。当谢衍独自返回美国时,沉浸在悲痛中的阿四坚持要送长兄到机场,兄弟二人挥泪而别。谁能想到,后来谢衍也因病早逝。
以善良和真情聚集人才
谢导待人,宽容大度,绝不嫉贤妒能,绝不持门户之见。对待像张艺谋这样风格流派不同于己而又成就斐然的年轻导演,他总是赞不绝口并为之呼吁,大艺术家的胸怀溢于言表。
作为导演,他善于发现并大胆使用演员。早在20世纪50年代拍摄的《女篮5号》,他大胆使用了向梅,这位名牌大学的工科生,从此跨入影视界门槛;拍摄《红色娘子军》,他发现并起用了祝希娟,使其成为首届电影“百花奖”最佳女主角;陈冲和张瑜在荧幕上露面,是在谢导导演的《青春》中扮演哑妹和阿燕;年仅19岁的表演系一年级学生丛珊,在《牧马人》中,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农村妇女形象;在《启明星》中,他大胆使用了16个智障儿童,并让九岁的智障儿童刘洋担任主演,这些孩子以他们独有的魅力,为片子增添了光彩。
谢导总是那么忙,来去匆匆,但似乎是在不经意间,他一下子就抓住了你的特点,并巧妙地帮助你发挥出自己的优势。从讨论剧本、挑选演员,到拍摄、剪辑、后期制作,他总是用人所长。他的老搭档、摄影师卢俊福,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可以代行导演之责。谢导会鼓励演员自己去设计片中的细节。每逢“大战”前夕,他更珍视“大将”的情绪,吃饭时,会亲自为“大将”斟酒夹菜,此时,不用谢导说话,“大将”便会士气倍增,倾心倾力把戏拍好。拍摄《启明星》高潮戏的前一天晚上,谢导为主演刘子枫斟了酒。晚上我去看刘子枫时,他正在屋内来回徘徊,一步一步精心地设计着戏,第二天的戏拍得很成功。
对待工作人员,即便只合作过一两次的人,谢导也会铭记在心,十分诚恳地关心和帮助他们。还是在拍摄《春苗》时合作过的照明组长王多根,经谢导的帮助刚调回上影厂,便突患脑溢血。闻听此讯,谢导即刻赶了过去,那时,王多根的眼睛尚未阖闭,谢导用手为他阖上了双目。在《启明星》审片期间,剧组的一个配角演员病危,时间那么紧,事情那么多,于登机返沪前,谢导还是挤出半个小时去家里看望了那个老演员,还带上了一兜苹果。病床上的老演员激动万分,紧紧握住谢导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让家人拿出几幅自己的画作,挑出一幅送给谢导作为纪念。
谢导以自己的善良和真情,诚恳待人,更赢得了大家的尊重和拥戴。他的周围聚集了一批人才,这也是他事业成功的一个原因。
为了心爱的电影艺术
谢导总是以敏锐的洞察力和高超的学识去捕捉机遇,亲自阅读、筛选文学作品,亲自组织剧本,一旦确定拍摄,就百折不挠。执着的追求,决定了他的艺途会坎坎坷坷,也奠定了他艺术之树硕果累累的根基。
在《红色娘子军》中,他执意拍了一大段吴琼花和洪常青的爱情戏,反映了他们对人情人性的追求,但引起异议,在审片时被砍掉,给他留下终身的遗憾。《天云山传奇》从一开拍就有人盯着不放,谢导硬是顶着风浪拍了出来。至于《芙蓉镇》,更是几上几下。那时只要一沾人情人性人道主义,就会有人议论纷纷,谢导拍片子,又偏偏长于描绘美好的人情人性,这就免不了进入漩涡里。为了心爱的电影艺术,他披荆斩棘,终于闯出了自己的路子。
1982年年底,小说《高山下的花环》风靡全国,谢导看了这部“写大事、抒大情”的作品后,激动不已,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他当即给作者李存葆发了一份200多字的电报,约定了剧本。可是不久,广播剧、歌剧、话剧、电视连续剧纷纷出台,许多人顾虑影片出来没有人看。谢导铁下心,宣告:“没有退路了,拍不好《高山下的花环》,我和电影界告别!”他观看了多部战争大片,受美国越战片《现代启示录》的启发,他不惜花巨资采用三部摄影机拍摄,拍出了高质量的影片,卖出的拷贝数量达到了当时国产影片的最高峰,而且捧回了“金鸡”“百花”双项大奖。
谢导对电影,真到了痴迷的程度,一旦接下剧本,就全身心投入。在《启明星》拍摄现场,他头戴遮阳帽,脚蹬旅游鞋,无论严冬还是盛夏,衣服外面总要套上一件缝着十几个大口袋的工作坎肩。大口袋时常被撑得满满的,里面有他随手用的物品:香烟、打火机、水杯、剧本、工作笔记本、笔、手帕,有时还要装上瓶酒……由于他高高的个子、挺拔的身躯,再加上快捷的步履、抖擞的精神,这些鼓鼓囊囊的口袋不仅没有使他显得臃肿,反而显出了大帅风度。拍摄场上,谁也没有他精神,谁也无法与他身上焕发的朝气和蓬勃的生命力相比。用一个不一定恰当的比喻,此时的谢导,仿佛是恋爱中的年轻人,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完全沉浸于艺术中了。是啊,电影的的确确是谢导一生为之奋斗、为之奉献的恋人。
谢导生命不朽,精神永恒。
(作者:甘以雯,系百花文艺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