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解读】
近日,上海新华发行集团、上海天协文化与法国巴黎马摩丹莫奈博物馆联合主办的“莫奈和印象派大师展”在上海外滩壹号美术馆展出,世界名作《日出·印象》也第一次在中国与中国观众见面。
“我仅有的功绩便是直接从自然中取材作画,并努力重现脑海里那些极其短暂易逝又变化不定的印象。”这是印象派大师克劳德·莫奈对自己工作的评价,谦逊,诚恳。在他的笔下,那明亮的天空、净蓝的水面,那枝杪的亮叶、闪照的碎影,那葳蕤生光的村野、雾气迷蒙的市景,还有那从清晨到日落的曦霞,漂浮般的缀满梦幻的莲池,无不洋溢着醉人的光影和流动的色彩。他是大自然的挚友,是美的编织者,是光影的逐梦人。
1.亲近自然的天赋和巴黎的光影
我们经常将莫奈和印象派等同起来,确实,他是所有印象派画家中最纯粹、最真实的一位。他笔下有着光影和色彩流动的动态感。那幅让他一举成名且在无意中定义了印象主义这一艺术流派的画作《日出·印象》,既代表了他一辈子对光、雾气、水以及所有自然物象的追索,也宣示着一场真正的视觉文化革命的开始——他曾说:“即使是我小时候,我都不可能遵守规则。”
奥斯卡·克劳德·莫奈1840年出生于巴黎拉菲特街的一个小店主家庭,5岁的时候,全家搬到了法国北部繁忙的港口城市勒阿弗尔。北方的阳光在朦胧的诺曼底海上泛着珍珠般的银光,这种澄澈明亮的景色塑造了莫奈对世界的印象。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成长为一个独立而又热爱自由的年轻人,他逃学,他在阳光下沿着悬崖奔跑,或者一头扎进平静的碧海。
莫奈早早便表现出绘画天赋,这让一位本地画家欧仁·布丹注意到他,并鼓励他把绘画作为毕生事业。尽管莫奈不喜欢布丹的现实主义绘画风格,却欣赏后者对自然美的亲近——睁开眼睛,去发现真实的光和空气——莫奈的绘画感知觉醒了!他对自然环境的风云变化,尤其是对海洋和天空这种闪烁着光芒的动态景象充满了兴趣,并萌发了一种虔心的忠诚。布丹带着莫奈走向户外直接对着景物作画,荷兰画家戎金清新明亮的画面启发了莫奈的眼睛。
1862年,在结束了兵役之后,莫奈又回到了巴黎,而这座城市已经完全变了。奥斯曼男爵主持的改造,让巴黎成为一座明亮的布满光的城市,那里有豪华的公寓楼,那里有百货商店和咖啡馆,那里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同样叛逆而又执着的艺术新生代……很快,莫奈就和雷诺阿、西斯莱和巴齐耶等结伴去巴黎周边的乡野写生作画,枫丹白露森林里斑驳的光影印在高大的橡树上,莫奈对光影效果越发兴趣盎然。为此,他还和巴齐耶顺着塞纳河到达了诺曼底的翁弗勒尔,沉浸在海风、河流和繁茂的草木之中,在画布上尽情奏响自然华丽的宴会乐章。
在彻底失去了家里的经济支持后,莫奈长居巴黎,受到库尔贝和马奈这样挑战权威的艺术家的影响。1865年莫奈在巴黎沙龙上崭露头角,他的《翁弗勒尔的塞纳河口》气势恢宏,笔触破碎,气氛强烈,因“对于色彩价值的敏锐感知”而得到了评论家的赞赏。这让年轻的画家备受鼓舞,他开始探索一些新的题材和作画方式,他想呈现人物和户外自然景物组合的“快照”式画面,不断走向户外写生,观察人们无意间的举动和自然光线的变幻,他还让模特直接置身户外。这些训练带来的最终成果《草地上的午餐》虽然被巴黎沙龙拒绝,但是画中那粗犷的手法加上大大小小的色彩斑块,让自然中直观的视觉体验扑面而来。作品《花园中的女人》是他直接在户外固定上画板展开创作的,为了能够找到合适的地方作画,他甚至在地上挖坑并直接跳了进去。画面上各种元素交相辉映,深色的树前的衣物和花朵上的高亮色,在阳光与阴影反射下的那些迷人的色调和光影的变化,让大作家左拉不禁赞叹他“热爱我们的女性,热爱她们的阳伞、手套、丝带、假发和扑面粉,他爱让女性之美焕发的一切事物”。
莫奈在他最早的作品里就表现出了对于季节变化的敏感。他能察觉到冬天和夏天的空气在清新度方面的区别,被巴黎沙龙拒绝的《喜鹊》便是对美好冬日的回忆,也是莫奈画作中最受欢迎的一幅,那俏皮的喜鹊,那白雪深浅不一的光晕和阳光在雪面上洒下的柔和金光,让我们感受到一种宁静清寂的温暖。而初秋时节的蛙塘,那粼粼的水波,潋滟的波光,还有漂浮在水面的餐厅和可乘凉的有树荫的小舟,呈现在《青蛙塘》的画面上,莫奈的笔法热烈活泼,着重凸显出水的镜面反射的效果,人和自然在光影下互相辉映,融为一体,为了使光的表现更真实,他加重了阴影对比的强度,以起伏不定的轮廓创造了一种动态、深沉、极具质感的画面。一场绘画革新运动已经在酝酿之中,呼之欲出了。
2.印象主义的创始人
1870年6月,他和卡米耶在巴黎结婚后,便去诺曼底特鲁维尔的海滨度假地,享受一段休闲的时光。海洋和闪光的沙滩,游客优雅的身影出现在他的画面上。这种田园牧歌般的生活很快就被普法战争打断。莫奈举家逃往英国,和毕沙罗、西斯莱和多比尼等交往,并且认识了保罗·迪朗-鲁埃尔,后者将成为莫奈事业的主要资助人。英国风景画派康斯泰布尔和透纳的画作对莫奈有很大的影响,让他越发关注环境、蒸汽、雾气和空气的透明度问题。1871年,莫奈离开伦敦,暂居荷兰,在那里他试图调整大地、水和光三者间的联系,创作了许多精美的风景画。
回到巴黎后,莫奈在塞纳河北岸的阿让特伊安家。这座拥有美丽乡村的小镇,一年四季都有绝佳的绘画主题。画家用明亮的颜料和“逗号式”的笔法捕捉画面整体鲜活的印象。他与雷诺阿一起研究如何表现沐浴在阳光下的自然,他买下著名的“小船工作室”,观察落日对其他一切事物所产生的光的效果。在阿让特伊,在塞纳河的河岸上,莫奈与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起,为印象主义运动的诞生谱写前奏。毕沙罗曾经在写给长子吕西安的信中这样描述莫奈的才华:“非常严肃,非常纯粹……是一门经过深入研究的艺术,其基础是观察,带着一种全新的情感,这是色彩和谐的诗歌,而莫奈是真实大自然的爱慕者。”其实莫奈这一时期的许多画作,已经超越了自然之域,体现了工业对自然环境的入侵。
1874年4月15日,第一次印象主义画展在摄影家纳达尔曾经的工作室开幕。雷诺阿、毕沙罗、莫里索、西斯莱…还有莫奈,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艺术家,把画作直接“甩给”巴黎沙龙里摩肩接踵的观众,他们的作品是那样的离经叛道,那样的令人震惊,以至于有展评云:“我们在这些人的作品中看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除了对大众品位和智商的蔑视和侮辱!”在这次展览中,莫奈展出了5幅油彩画和7幅粉彩画,其中最著名者就是他随意命名的《日出·印象》,也就是本次在上海外滩壹号美术馆展出的最为重磅的作品。冉冉升起的太阳把倒影泼洒在浪波起伏的海面上,建筑物和船舶的廓影害羞地躲藏在那清晨的薄雾之后,这是一片多么朦胧、蒸腾而又温暖的意象,又是多么自由,多么真纯的画家才能表现出的景象!正如评论家安托万·朱尔斯所写:“他们是感知之中的印象主义者,他们所表达的并不是自然风景,而是风景所带来的一种感觉。”第一次印象派展览将莫奈艺术精致优雅的笔触和童真的纯朴展露无遗,征服了新观众。但是莫奈非常重视自己的独立性,特别执着于自己的道路,所以在后来的8次印象派画展中,他只参加了5次。尽管如此,莫奈仍然作为印象主义的创始人而被大家所崇拜。
第一次印象派展览后,由于妻子染病和家庭经济拮据,莫奈又迁往阿让特伊,在那里描绘冬景。那被冰雪覆盖的塞纳河,那在冬天的晨雾当中若隐若现的铁路桥梁,以及吐着烟雾奔驰而过的火车,都代表着“现代”开始进入画面,其中最典型的便是火车站了,它简直是工业化的代表。莫奈在新建的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工作室,并把这个车站作为他描绘的对象,他兴致盎然地创作了11幅大小尺寸视角不同的系列作品。他在火车站里捕捉阳光,捕捉诗意。对他来讲,巴黎的火车站简直就是现代的奇迹,熙熙攘攘的人群,激动人心的出发和到站,一闪而过的烟尘和景色,钢铁、玻璃和空气的交相辉映——《圣拉扎尔火车站》系列作品,就像是一场壮丽并不断变幻的史诗剧,又像是一首光线色彩的交响诗,涌动着蒸蒸日上的工业生活的波浪。
1879年,莫奈的妻子卡米耶在维特尼离世,画家长久地沉浸在痛苦之中,但绝望和焦虑并没有过多地出现在他的画面上,反而是维特尼的冬天让他着迷,让他得以暂时抛却悲伤。他重新燃起了强烈的创作欲,将视线投向那被灰色烟雾笼罩、被雪覆盖的白茫茫的村庄,以及那破冰解冻时的塞纳河。他继续运用水中的倒影来创作动态的画面,他开始研究水雾和烟气带来的美化和共鸣效果,他开始转变视角,抛弃物象的坚固感和结构,试图描绘一种流动的、形状不定的柔性感知。对于他来讲,一个新的时期开始了。
3.旅行、地域和系列画
渐渐远离印象派团体的莫奈,开始转向个人画展和独立探索。1881年夏天,他尽情描绘维特尼家中开满鲜花的花园,之后他回到诺曼底,又开始描绘海岸边不断变化的光线。他把大自然作为他真正的朋友,他甚至想要和他的描绘对象同化为一体。为此一场长达10年的旅行开始了。
他走过了美丽岛和法国南部,游历了荒芜而开阔的克勒兹河谷;他远离了家庭和物质享受,为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植被以及强烈的色彩和光线深深迷恋,他将被激发的视觉体验通过色彩的对比表达出来,地中海沿线那朦胧闪烁的光影就像他内心的情愫一样,明丽、强烈、深刻。在布列塔尼海岸边的花岗岩岛,他感受着海风喜怒无常的抚拍,对峙着海岸边鬼斧神工的礁石,深深的耽恋于大自然的原始力量和野性粗犷。在法国中部高原地区,他在宁静的乡村景色的环抱之下,沉浸在河谷的幽静之中,进入了光线和色彩的冥想。
在这一时期,他还尝试用系列作品来表现自然风景。不论是《白杨树》的高大挺拔还是《干草堆》的无垠辉煌,不论是《撑阳伞的女人》这种自然和人物的融合,还是《鲁昂大教堂》细腻的光线变化,无不体现出莫奈对绘画本身的强烈直觉和对物象性质的极端敏感,诗意,激情,深沉,每幅画都代表了画家在大自然面前的丰富经历,代表了画家对感知时间和经验的细致思考。正如有论者说,系列绘画方式打破了在油画创作中仅仅只能表现一瞬间印象的局限,为捕捉一段连续的时间提供了可能,莫奈似乎不断地努力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来表述自然,创作出一幅幅特别精致、富有韵律、令人共鸣的作品。
4.吉维尼花园的睡莲
1883年4月,莫奈在吉维尼小镇租了大片土地,1890年11月,他买下了这片土地,修葺自己的花园,在这儿度过他的余生。吉维尼的爱普特河穿过了大草地,汇入了塞纳河,而他的花园也在此被雕琢。去过吉维尼花园的朋友都有印象,花圃间的小道规整洁净,成片成片的金丝莲和天竺葵在风中摆动,不同季节都盛开着鲜花,日本樱桃树、苹果树、柳树、杨树也给花园带来了更为丰富的色彩,草地边缘的鸢尾花、罂粟花兀自开放。1891年他又买下了房子和马路另一侧的土地,并把他在1889年巴黎世博会上看到的日本花园和他从日本版画中汲取的灵感,都倾注在精心打造的水上花园之中。在这个水上花园里有一座日本的步行桥,还有满池塘的睡莲,以及垂满桥上的蓝白色的藤萝。这是他自己的一方天地,是他放飞梦想和沉静冥想的象牙之塔。我们可以想象他无数次站在岸边面对着满是倒影和光线的水世界的情景,我们自己也被这样愉悦的环境按摩着眼睛和心灵。
就是在这所花园里,莫奈将他生命中最后的29年,全部用来创作著名的“睡莲系列”——足足250幅主题同一却内容各异的色彩“诗章”,它们正是这位艺术家的巅峰之作。一名记者曾经记载下莫奈是如何创作睡莲的:他坐着小船滑到水中花园的中央,一边观察一边作画,时间流逝着,画布一张一张地变换……他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水在不同形态下的变化和睡莲在不同光线当中的呈现。画家已然成为大自然当中的一部分。
莫奈捕捉着花朵之间的水面,捕捉着水面倒映着的天空,他捕捉着穿梭嬉戏的林间空气,还有时间洒下的光影和流溢的清风,他用自然和色彩纷呈的方式细致地展现水面的粼粼波光,颜料已经成为他思想的载体,色彩已经成为画家自己、自然、时间和整个人生经验的交织倒影。在他所呈现作品的更深层次中,是生命的记忆和体验,是超然的观念和唤醒的自然之神。水中植物弯弯曲曲、星星点点,天空湛蓝澄澈,光影流动自如,物象的世界与精神的内在融通接洽。甚至在视力严重恶化以后,莫奈仍然用心去描绘池中睡莲,在那个时刻,他描绘的不是一个物象,而是一种感知,一种记忆的本质。
而今,越来越多喜爱他的人前往吉维尼的花园,寻找他目光的踪影。这位伟大的画家在那里走向了生命的尽头,却也在那里创造了开启未来的艺术。
(作者:诸葛沂,系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