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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11月06日 星期五

    梅岭脚下访农家

    作者:许锋 《光明日报》( 2020年11月06日 14版)

        我俯身去看炉膛,里面塞的是一截圆木,着得正旺,火焰又红又亮,四处弥散着略带点焦味的木香。共有四个炉膛,都在红彤彤地燃烧。炉膛上面是灶台。炉膛与灶台间是厚厚的水泥隔层,这使得热能能均匀地散开,不至于在某一点“纠结”。灶台则像一条宽大的水渠,又被木条隔成一个个规规矩矩的隔档。隔档里,缓缓受热的乳黄色的豆浆正慢慢凝固。工夫不大,钟九妹小心翼翼地把“薄凉凉”、湿漉漉又热腾腾的“豆皮”捞起,熟练地搭在灶台上面的木杆上,搭好一张,再搭下一张,循环往复。由于常年被火烤,被汽蒸,她的脸有些褐红,却显得更加健康。

        我试了试隔档里的水,烫手。

        钟九妹是曾维常的妻子。夫妻俩做的是腐竹。

        南方人爱吃腐竹。餐桌上,芹菜炒腐竹、腐竹炒肉片是家常菜。还喜欢用腐竹煲汤,滋味鲜美。

        这间作坊是两口子新建的。此前,他们也一直在做腐竹生意。刚开始不大,但够养家糊口。往后,有了一些积蓄。可是,2016年3月21日,他们平静的生活被打得支离破碎——那一天,曾维常记得特别清楚,早上八点左右,他把孩子送到学校后刚回到家,就觉得不太对劲,也许是一种预感——连日大雨导致河水暴涨,而他们家正处于河畔不远处。他隐隐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咔嚓咔嚓”的声音。这个瘦小、单薄的男人突然紧紧拉住妻子的手就往山上跑,疾跑三百多米,终于登到高处。夫妻俩正大口大口地喘气时,一阵摧枯拉朽般的声音传入耳膜,一回头,一股山洪像猛兽一样扑向他们家,瞬间,俩人眼睁睁看见自己的房子没了,房子里的家具没了,做腐竹的豆子没了,做好的腐竹也没了……一切都没了。

        “真是一下子变成了贫困户。”好几年前的事,但是每当回忆起来,曾维常的眼角都湿漉漉的。

        2018年,夫妻俩想重操旧业。村里经过协调,给他们找了块地方,还给他们争取到三万元贴息贷款。有了地方,有了钱,他们新建了这一百多平方米的作坊,起名为“东福腐竹小作坊”。“东福”,是曾维常的小名。

        日子总算又有了盼头。

        “在家门口做乡亲们的生意,更要讲诚信。”

        两口子用的是本地产的黄豆,加工过程中什么添加剂都不加,破豆、泡豆、磨浆、过滤、烧浆、下锅……一天能用掉六十斤豆子。一斤豆子最多做半斤腐竹,这样下来,一天能做二三十斤。一斤腐竹能卖二三十元。除去豆子的本钱,剩下的就是利润。我大概估算了一下,一天有二三百元左右的收入。效益还算可以。

        曾维常说:“没有那么多,这块地是租的,签了十年合同,每年租金是一万元,都要摊到成本里。”

        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曾维常还常出门打散工。什么活儿都干,不怕脏不嫌累。妻子也抽空在自家地里种了点儿花生和水稻。

        虽已立秋,南方仍燠热难耐;作坊里又炉火正旺,热气蒸腾,我只待了一会儿,已是汗流浃背。而这对夫妻,每日里挥汗如雨,勤谨劳作,真是不易。

        我出去透口气。作坊后面,靠墙,堆着一些干柴;地上,立着一个个小木墩子。村子周围重峦叠嶂,林木多,枯木也多,曾维常常上山捡柴。

        “木火烤的腐竹,原汁原味,既有豆香,又有柴火香。”

        临走时,我想尝尝两口子的手艺,也为了鼓励他们,就买了几斤腐竹;他们选了最薄最好的给我。他们站在门口送我时,我让钟九妹赶紧进去,别把腐竹烤煳了。

        午后的阳光正打在曾维常的额头上,一排汗珠折射出亮晶晶的光。

        顶着午后的日头,我来到陈伦宣家。他家在村子里头,靠着一条村道。村道的施工正在收尾,一侧道牙子露出来一截用来加固路基的钢筋。

        这座房子是陈伦宣新盖的,总共花了十二万多元。建成并通过验收后,年底,国家四万三千五百元贫困家庭建房补贴便一次性打到了他的账户上。

        我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客厅有电视、冰箱;有一张橡木餐桌,配了四把橡木椅子。还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地上没有铺砖,是很多农户都喜欢的干爽的水泥地。家里养了两只狗,大狗拴着,只听其声不见其形;小狗顽皮地跑来跑去,向远道而来的客人示好。

        他属于建档立卡的贫困户。墙上挂个牌子,我溜了一眼,是没有技术的一般贫困户。

        我蹙了蹙鼻子,空气中飘荡着“鸭屎香”。我来之前就了解到他是养鸭专业户,但家里不可能大面积养鸭,那这味儿从哪里来呢?原来,他在厨房外面的院子里养了一些乌鸡,厨房连着客厅,味儿就随风潜入了。“咯嗒嗒”,乌鸡下蛋了,他转身出去,摸回两只“翡翠蛋”。乌鸡蛋一般为绿色或白色,比普通鸡蛋小一圈。他把蛋放进冰箱冷藏室,自己吃,也给乡亲卖。一只乌鸡蛋一块五,比普通鸡蛋贵。

        始终没见到女主人的身影。

        他倒不遮掩,说早就离婚了。

        “什么原因离婚的?”

        “穷呗。”

        为了改变穷困面貌,陈伦宣先虚心地向村里的老人学习养鸭技术,学得差不多了,在离婚后第三年,靠着驻村干部和村里的帮助,办起了一座养鸭场。他先买回来一些公鸭和母鸭,等母鸭生了蛋,再把受精蛋送到专门的孵化场,二十九天后,一只只小鸭子破壳而出。看着一大群“乳臭未干”叽叽喳喳的鸭苗,他心里喜悦,总算是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也暗暗发愁,这能养活吗?

        功夫不负有心人。此后五六年间,他经过“自我循环”,让养鸭场的规模始终维持在一千二百只左右。一只鸭子差不多赚二十五元,每年下来都能挣三万元左右。

        可是,今年也许是受新冠疫情影响,肉鸭没有市场,卖不上好价钱。为了加快资金流转,他开始做鸭苗生意,卖刚破壳而出的小鸭子。但是,鸭苗也不好卖,费了很大劲,才卖出去两千多只,这还是亏本卖,一只鸭苗成本两块五,市场价才两块。到后来,白送都没人要。不得已,他把辛辛苦苦“攒”的八千多只鸭苗全部扔掉。

        淡淡的愁绪笼罩在这个五十三岁的男人眉目间。

        “不过,现在行情又好了,一只鸭苗可以卖三块五。”

        他现在还有一百三十多只种鸭,八十多只种鹅,那是他全部的希望。

        屋角放着几袋子玉米[~符号~]子,是给乌鸡吃的。我问可以买一盘你的乌鸡蛋吗?他挺高兴,用菜市场常见的那种敞口容器给我装好,再盖上盖子。他个子高,足有一米八九,就半蹲在地上,用一根红色的塑料绳顺着“沟槽”一道一道、横着竖着,勒好、勒紧,打了结。我说有车,不用那么仔细。他笑了笑,我们干这个的,习惯了,这样才结实。

        一路带着乌鸡蛋回到广州。午饭时,炒了一盘西红柿乌鸡蛋,真是香。

        我就想,一个长得高高大大、有技术又想改变境遇的男人,一定能渡过难关。

        这是一座占地面积二百亩的基地。地里,种的是鸡骨草。我头一次听说这种中草药,一问得知,其功能为清热解毒、疏肝止痛。在广东这样的湿热地区,还能用来煲汤。

        正是生长的季节,鸡骨草郁郁葱葱,连缀成片,一眼望去,绿茵如毯。

        村民梁润金是基地的领班,她正和姐妹翻晒去年收获的鸡骨草。那些鸡骨草被扎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大手一只可握,这样方便市场零售。她说日头好的时候,天天有活儿,一天能挣一百多元;日头不好的时候,就扎捆儿,扎得越多,收入越高。

        在基地的带动下,很多村民也开始种植中草药。不但本村人种,邻村人也种。我遇到六十六岁的卢德南,便是洋湖村人。先前,他找到基地负责人,请人家给参谋参谋看他的地适合种什么;之后,投入三万多元种了六亩天冬。我问他长得怎么样?他给我看了照片,叶枝翠绿,三枚成簇,腋生花朵,蔓茂喜人。预期收入呢?他说他一个人种,又是刚学,心里没底儿。但如果顺利的话,一亩地种一千二百株,一株产八九斤,一斤的市场价两三元。

        里东村的邱子文则种得多。我来到他的种植基地,好家伙,漫山遍野,恍如花海。一株株石参根,如从土里突兀地生出,“石峰耸立”,尖角朝天。近距离俯身端详,直勾勾的草黄的枝身裹了一层紫、粉、白相间的花朵,宛如七彩祥云萦绕。

        他种的中草药足有七十亩之多,品种还有五指毛桃、天冬。

        这么多地怎么种得过来呢?原来,他雇了人。

        他说自己交过“学费”。去年三月,他也觉得种植中草药前景不错,就开始租地,再雇人挖地、平整,一晃儿几个月过去了。由于心太急,忽略了农作物的种植规律,七月间下了种,结果长势不好,“溃不成林”,十几万的投资打了水漂。

        我道:“看来,干什么得学什么呀。”

        我让他估算一下收成。他说,如果年成好,这七十亩中草药两年可获毛利一百万元。

        我信。

        里东村在广东省南雄市珠玑镇。里东村是梅关古道必经之路。向北十余公里,便是赣粤交界处——梅岭大梅关。梅岭是“赣南三年游击战争”的主要根据地。1936年,困境之中的陈毅在那里吟出豪气冲天的“绝笔”诗——《梅岭三章》。

        英雄的南雄,梅岭的脚下,注定会生就一代代穷则思变、坚毅且乐观的里东村人。

        村支书告诉我,2008年,村里有村民三千三百多人,人均年收入六千多元;现在,有村民三千六百多人,2019年人均年收入一万一千多元。

        人口和收入“两个增长”!

        干了十几年村支书的壮实汉子颇为自豪。

        (作者:许锋,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20年暑期大下乡广东省科技厅农村科技特派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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