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种文明都是美的结晶,都彰显着创造之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各种文明本没有冲突,只是要有欣赏所有文明之美的眼睛。”2019年5月15日,习近平主席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中,就共同构建亚洲命运共同体、人类命运共同体提出四点主张,其中就包括“坚持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这篇主旨演讲,收入在《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
时间再推至六年前。2014年6月28日,习近平主席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60周年纪念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强调,要积极树立双赢、多赢、共赢的新理念,摒弃你输我赢、赢者通吃的旧思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是1990年费孝通访问日本期间提出的重要观点。
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开弦弓村,也就是费孝通笔下的“江村”,建有费孝通江村纪念馆。这里展出了他手书的十六字名言,字体娟秀、平和,笔墨之间透着一股文气。
开弦弓村民委员会办公室里,他的《江村经济》摆在架子上,可以随手取阅。一个村子里,来者是客,见面礼是书,堪称一景。这是一本社会学著作,是费孝通1938年用英文写就的博士论文,1985年首次翻译成中文。直至今天,这依然是一本“活”的书。
在费孝通先生110周年诞辰之际,行走在江村,透过江村朝外看,你能分明感觉到,这位“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和社会活动家”所倡导、阐发、践行的理念,依然是“活态”的,也是有穿透力的。他走过的路,他想问题的方式,他身上彰显出的精神品格,为当代知识分子如何治学提供着启示与镜鉴。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和‘学以致用’,是为学的根本态度”:以“士”之本色扛起“士”之担当
开弦弓村有个角落,设有木制的花籽取用亭。三面墙壁上悬挂着的废弃轮胎,都被漆上了蓝色、红色或黄色,内槽放置着一袋袋花籽,供人自取。
村党委书记沈斌说,开弦弓村早就启动美丽庭院建设项目,通过对一些公共区域的改造,美化村庄环境,引导村民养成良好的行为习惯,形成风景优美、关系和谐、民风淳朴的新风貌,“设置这个花籽取用亭,就是提醒大家,有空的时候可以在房前屋后种点花,只要你愿意种,花籽由村里提供,也就是想提高大家美化环境的自觉性”。
让一个村子变得更美更清朗,背后是国家战略的支撑。
2019年12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长江三角洲区域一体化发展规划纲要》,提出上海青浦、江苏吴江、浙江嘉善为长三角生态绿色一体化发展示范区,示范引领长三角地区更高质量一体化发展。设立示范区,“有利于率先将生态优势转化为经济社会发展优势,探索生态友好型发展模式”,更是“实施长三角一体化发展战略的先手棋和突破口”。
瞩目长三角,是费孝通学术生涯的一个重要主题。
他曾经设想建立长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以上海为龙头,联合江、浙两省部分地区,积极开发,重建东方大东港”。
1990年6月21日,他在一封信中写道,“长江三角洲事……我的看法:大势所趋,迟早要走这条路的。……中央态度是明确的,还是要发挥地区总体优势的”。
过了9年,他在上海大学上海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揭牌仪式上继续建言:“上海要真正成为中国的一个经济中心,不能只靠自身的力量,还必须联合其周围的苏州、无锡、常州、南通、杭州、嘉兴、湖州、宁波这八员大将。”
费孝通的学术研究,有“全国一盘棋”的考量。
“今日长三角的发展正是费老昨日的期盼。”吴江区委党校原常务副校长徐枫说。
在吴江,“费老”是特指的称呼,也是神圣的称呼。
在徐枫看来,费孝通的区域发展思想,就是形成经济体、经济圈、经济带,让两地或多地“求同存异”创造条件发展经济,致力于共同富裕的宏伟目标。
在晚年,费孝通写道:“最近一段时间,我把自己多年来的一条基本思考路线打通了,理出一个框架,就是‘江村经济—行行重行行—文化自觉—天下大同’,其中包括了大家比较熟悉的一条具体路线,即‘江村—小城镇—中小城市—以大中城市为中心的经济区域’。”
92岁高龄时,他手书四个大字,“登高望远”。由“江村”出发,他就一直在践行着这四字箴言。
“人家是少壮东南走,我是老马西北行。哪儿穷,就到哪里去,越是穷的地方越是要去。”在费孝通江村纪念馆,他的这段自白,单独陈列,字体的大小和色彩都更加突出一些。
二十六访江村,三访温州,六上瑶山,八访甘肃……身体力行,跟踪考察,费孝通的动力源在哪里?
开弦弓村的文化礼堂也是个书吧,费孝通的著作自然是这里的主角。门外秋雨飘,闲坐闻书香。偶然间读到一段他的文字,他说自己身上存在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烙印,“随手我可举出两条:一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二是‘学以致用’。这两条很可以总结我自己为学的根本态度”。
古老传统,自觉延续。
“乡土情结,书生情怀,让费老始终保持‘士’之本色,又与时俱进扛起‘士’之担当。”吴江区政协文化文史委员会主任凌龙华说。
“士”的风范,为人景仰。
今年考入清华大学的本科生,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同时,还收到了费孝通的《乡土中国》。这是清华大学校长邱勇专门赠送的。
在致新生的信中,邱勇写道,《乡土中国》是一部饱含家国情怀的经典力作,“费孝通学长基于大量扎实的社会调查,以简洁平实的语言勾画出中国基层社会的基本面貌和主要特征,探寻了家国乡土深处的文化根脉”。
他向学子们推荐这本书,是基于我国努力克服疫情不利影响、全力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决战脱贫攻坚的特殊背景,“阅读这本《乡土中国》一定能让你们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有更深厚的感知,对自己肩头的责任有更深刻的体悟”。
刘洋芳毕业于苏州昆山震川高级中学,今年考入清华大学临床医学类(协和)专业。在她看来,作为著名学者,费孝通学长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习惯了脚踏实地做事情,“正好贴合我们清华‘行胜于言’的校风”。
刚满18岁的她,曾经计划投身一些热门的工科领域。经历了这场疫情,她放弃原本所愿,不顾及那些轰动一时的“医闹”,不考虑学医的周期更漫长,“我告诉自己,做一名医生吧,这份社会责任里需要我”。
“生命、劳动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就不怕时间的冲洗了”:既能“具体”下去,又能“抽象”上来
在江村的雨中,偶遇刚刚抵达的吴峰雪。
她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生,是驻村设计师,在房屋设计和建筑改造设计上提供服务和参考。她也计划把江村作为自己博士论文选题的一个方向。
费孝通是从社会学、人类学的视野研究江村,吴峰雪是从建筑和规划的角度来看江村,“建筑也体现着乡村形态和社会生产生活的变迁,和社会学的研究是有交叉的,我希望有一些新的发现”。
来江村多少次了?数不清。《江村经济》读了多少遍?数不清。她觉得,这本书写得翔实、诚实、朴实。
翔实,也就是观察细致,记录完备;诚实,说的是反映实情,不玩虚招,研究的是真问题;朴实,关乎文风,清晰、晓白的文字,让人读得懂。
“我是不是没有资格这样评价?”吴峰雪有点着急。这个年轻博士,对费孝通充满敬意。
她在江村期间,住在周小芳家里。
沿着求知弄往里走,有一栋三层的白色小楼,就是周小芳开的足迹民宿。农家小院,齐整有序。“江村在,人们就会沿着费老的足迹,走进江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门口的这行字让她的家显得有些不同。
“1957年,费老二访江村的时候,在我们家里住了20多天。1981年,在费老三访江村的时候,村里派我和另外几位小姑娘接待过费老,还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周小芳说。
现在,她的家,一直在接待费孝通的追随者。
墙上有一张合影,配文称,2013年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王莎莎在江村调研,半年多来一直住在她家里。
这年春节,王莎莎是在江村度过的。她成了周小芳家中的一员,融入其中,参与了他们的生活,体会着他们的感受,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理解他们,实现了“参与式观察”。她凭借研究成果《江村八十年——费孝通与一个江南村落的民族志追溯》,获得博士学位,如今任职于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接到电话采访邀请时,出生于1986年的王莎莎第一反应是“我们要不要见面聊一下?”到现场,面对面,是她偏好的工作方式。这也是对费孝通治学精神的传承。她的导师赵旭东是中国人民大学社会与人口学院人类学研究所所长,师承费孝通。
“费老二十多次访江村,都是亲自上阵,到农户家里,去听、去看、去感受,观察生活细节,搜集第一手材料。如碰巧有人家办婚事,他要去看看新房里有什么摆设,添置了哪些物件,人们的穿着如何,婚宴上有哪些菜肴。在这个基础上来认识农民生活的变化,再进行比较、提炼和升华,形成理论观点。”王莎莎说。
吴江区政协主任科员冯月根曾经多次与费孝通有过接触。他也发现,在调查走访时,费孝通不喜欢把大家请到会议室里来,而是坐到农户家里,在具体的环境中跟人聊天,“费老经常跟我说,要多观察、多记录、多思考”。
既能“具体”下去,又能“抽象”上来,这是费孝通的一个真功夫。
于是,读《江村经济》,可以读到有意味的场景:“我曾经看到,一些年轻的丈夫,经过一天忙碌的劳动,在傍晚余暇的时候,笨拙地把孩子抱在手里。”
还可以读到传统风俗的余韵:“安于简朴的生活是人们早年教育的一部分。浪费要用惩罚来防止。”节俭是受到鼓励的,“例如,不许浪费米粒”。这与当前全社会倡导的“浪费可耻、节约为荣”是一致的。
更可以读到基于深入洞察而得出的有力结论。比如,“传统的阴历最广泛使用在记忆动感情的事件以及接洽实际事务等场合”。还比如,“如果说人们的土地就是他们人格整体的一部分,并不是什么夸张”。
对一片土地的深情,支撑起费孝通漫长的学术之路。
“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生命、劳动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就不怕时间的冲洗了。”吴江松陵公园有费孝通墓,这段碑文摘自他的一篇短章《吴江的昨天、今天、明天》。
“口袋里只有10块钱了,只能再工作10年,好好地花”:要以旺盛的创造力拓宽学术的深度
在费孝通江村纪念馆,有1947年费孝通夫妇和清华大学学生的合照,我们认出了张祖道的身影。
他当时在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就读。后来多次陪同费孝通到江村进行田野调查,拍摄了大量图片,整理成册,出版《江村纪事》,已经成为研究江村的重要文献。
1982年1月,在江村,费孝通跟他说:“我已是70岁出头的人了,口袋里只有10块钱了,也就是我只能再工作10年,干到80岁到头了。”他希望张祖道也数一数自己口袋里剩下多少钱,“好好地花,别浪费了”。
这给张祖道以警示,“听了老师的教导、启发,我头皮一紧,心头涌出一股急迫感。”他在《江村纪事》中写道。
基于脚下的土地做大学问,在时间的空隙处创造性地打捞学术成果,可以说是费孝通善用的法宝或秘诀。
肥沃的土地,加上用心的伺候,肯定长出好庄稼。好庄稼,自然就有好营养。
滕怡诚和谢林锋都毕业于苏州中学,他们今年以《乡土中国》为伴,步入清华大学。滕怡诚说,读了《乡土中国》,感觉作者对乡土的理解很深刻,有逻辑性,抓住了乡土社会本质性的内容。
他主修数理,“数理重逻辑,其实人文学科也是讲逻辑的。这是我读《乡土中国》的一个体会”。
谢林锋读《乡土中国》,“最大的感受是我们知道了乡土中国是个什么样子,进一步想,我们应该如何来认识和审视乡土中国,从而建设更美好的社会”。
他被清华大学未央书院数理基础科学和建筑环境与能源应用工程双学位专业录取。两人都出生于2002年。
“00后”,新生代,有回声。
影响的波长不断地向外辐射。
9月17日傍晚时分,江村细雨绵绵。在足迹民宿闲翻微信,恰好看到作家出版社编辑周李立通过朋友圈表达心情:《乡土中国》超50万册,经典阅读总有恒久的力量。认知中国乡村,精粹更在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
她是作家出版社版本《江村经济》和《乡土中国》的责任编辑,也是个“80后”作家,写过不少小说。费孝通的作品,对她的文学创作以全新的滋养,“感觉写中国故事之前,读懂了这两本书,就如妆前打了个很好的底”。
“乡土本色”“家族”“男女有别”“血缘和地缘”……周李立说,从《乡土中国》的这些章节名就可以看出,这本书里藏着理解中国社会的“钥匙”。
在创作时,她一直困惑于自己无法经历以往的历史,毕竟当下的生活是历史长河顺流而来的。同时,她也困惑于自己没有真正体验过乡村生活,毕竟中国社会历来是以乡土为基础的。
“这两种背景是我写作时所欠缺的,只好通过阅读的方式来弥补。《乡土中国》《江村经济》让我逐渐学习着用费孝通先生的目光去理解我们的历史、理解我们广阔的乡村。”周李立说。
(本报记者 王国平 苏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