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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星期五

    重到天坛

    作者:肖复兴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15版)

        藤萝花开得旺盛 肖复兴绘

        天坛口琴声又响起来 肖复兴绘

        今年1月6日,正值节气小寒,我写完《天坛六十记》这本书的最后一节——第60节“六百个春天”。今年,正好是天坛建坛六百周年,算是对天坛的一份纪念。

        这不是一本介绍天坛历史或抒写天坛风景的书,它只是我在天坛所见所闻所画所遇所思所忆的拾穗小札,是一本个人断片式的即兴随感,亦即布罗茨基所强调的作者创作时“意识中所产生的自然法则”,“也可以这么说,这是粘贴画和蒙太奇的原则”。他强调这是“浓缩的原则,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则。倘若你开始用类似浓缩的方式写作,全都一样,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写得都很短”。

        我喜欢这种写作原则,在这本《天坛六十记》的写作中,学习和实验运用的就是这种原则,写得都不长。这种原则取决于作者的写作理念,也适合被资讯焦虑与生活快节奏所簇拥裹挟的读者。布罗茨基一言以蔽之:“纯文学的实质就是短诗。我们大家都知道,现代人所谓的attention span(一个人能够集中注意力于某事的时间)都极为短暂。”

        书已写罢,小寒之后,我接连去天坛多次,不为写作,只是习惯,仿佛脚步有惯性,磁石一般指向天坛,去到那里转转,心里莫名其妙地充实一些。一直到1月20日,我又一次来到天坛。那一天,正值节气大寒。下午,我从圜丘出来,到成贞门西北侧,那里并排有两把座椅,我坐在那里画成贞门。春节将近,除了工人在挂红灯笼,搭建庆祝春节的展牌,人不多。我和那时在天坛里的很多游人一样,不知道,或者说不敏感,一场疫情带来的灾难,正饿虎一般无情地向我们扑来。

        一位五十多岁的清洁工提着扫帚,走到我身边,好奇地看我画画,还特别称赞了我几句,我便投桃报李和他闲聊,问他是哪里人,过年能不能休息几天。他告诉我是山西人,说过年是最忙的时候,哪能回得了家,得等过完年再请假回家了。这天晚上,在电视里看到钟南山,说武汉的疫情出现了人传人。三天过后,1月23日,武汉封城。真是没有想到,这个春节过得那样紧张,这个春天过得那样紧张。

        再到天坛,已是今年四月。武汉解封,尽管全球范围内疫情依旧泛滥,但国内趋稳向好,封闭多日的天坛重新对外开放,重到阔别三月有余的天坛,感到分外亲切,也油然而生出很多感喟。

        想起在《天坛六十记》第60节“六百个春天”开头写的那段话:“春天又要到了。这将是天坛度过的第六百个春天。对比古老的天坛,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会生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感慨。”不禁有些惊讶,感觉这段话像是今日新写的一样,竟然有那样强的针对性。人,只有经历过灾难的磨洗,才会真正感知自身的渺小,而对大自然多一分敬畏。或许,这正是今天的天坛于我们的特殊意义。古人到这里祭天,这里不仅有祈年殿,还有斋宫的敬天大殿,都巍峨矗立在苍天之下。今天,我们不会再虔诚而谦卑地跪拜在它们的面前,但起码应该心存一些敬畏,而不是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

        出乎我意料的是,来天坛的游人很多。祈年殿、圜丘、皇穹宇、斋宫、神乐署、宰牲亭、神厨和神库这些室内景点,暂时没有开放,但不妨碍春天已经烂烂漫漫地四处奔涌,二月兰和紫藤没心没肺地开得火爆。大自然,完全不管不顾曾经发生的一切,这一刻所呈现出的激情,刺激着我的眼睛和心。

        这之后,我又去过天坛几次,人越发多了起来。二月兰和紫藤花的花期过后,满园的月季盛开,芬芳诱人。花前花后,争先恐后拍照的人很多。祈年殿围墙前,摆出很多块展板,介绍天坛建坛六百年的历史。内垣和外垣的柏树林里,有约会的情侣,情不自禁地摘下口罩,拥抱亲吻。双环亭、百花亭里,草坪上,藤萝架下(只是我常去的月季园前的那个藤萝架因老旧维修被围栏围起无法进入),人们围坐一起,带来吃的喝的,边吃边喝边聊边笑边拍照,诉说着分别多日的牵挂和思念……那种兴奋的劲头,让我感动之余,也生发感慨。刚刚发生过的灾难,如今依然全球蔓延的疫情,似乎都已经化成眼前的一片繁花似锦。不知为什么,想起英国伟大的诗人奥登在他有名的《美术馆》里写过的诗句: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六百年的天坛必曾看见。“老眼厌看南北路,流年暗换往来人”,它不动声色,在看着我们。在第60节“六百个春天”里,我写过这样一句话:“眼前的祈年殿默默不语,矗立在蓝天之下,天蓝色的琉璃瓦顶,不动声色,却不住晃我的眼睛。”如果是今天,我要再加上一句:“祈年殿的琉璃瓦顶也直逼我的心。”

        后来,我再去天坛,在神库外的红墙前,一对青年男女手里举着刚刚拿到的结婚证在拍照。男的很随意地穿着件白T恤,女的却特意穿着洁白的曳地婚纱,猜想那婚纱大概被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耽搁了很久。在中午时分阳光强烈的照射下,红墙红得那样热烈,把她一身洁白的婚纱对比得那样醒目。而在花甲门外的红墙前,有人吹起口琴——悠扬的口琴声又响起来了,好像在为这一对新人伴奏。

        重新回到天坛的人们,当然有欢乐聚会和尽情游玩的权利和心情,也包括谈情说爱、结婚。天坛,不再是祭坛,而是人们游乐的园林——但也不应该只有玩乐,或发思古之幽情,毕竟这是一个和天密切关联的地方。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的民族历史最长,经历的苦难也最多。我们少有安魂曲,不过我们有楚辞《天问》,而不仅有明清小品和元曲小令。

        在面对这场弥漫全球,至今尚未散去的疫情,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勇敢和付出乃至痛苦与牺牲,我们也应该有我们的反思和警醒。

        这一次,我在天坛静静地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在想,天坛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去处,其他公园无法与之相比。因为它是天坛,我们面对的是天,是古人所认为的比人道更高一层的天道,比自然更高一层的主宰人类命运之神,亦即雨果曾经说过的“比天平更高一级的还有七弦琴”。只不过,雨果的七弦琴,在天坛的神乐署里要奏起的是韶乐,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天之曲。

        无论是面对天、七弦琴,还是大自然,我们人类都要躬下身,垂下头,重生谦卑之情、虔诚之思和敬畏之心。尽管我们已经进入高速发展的电子时代,尽管我们已经驾着宇宙飞船飞上了天。

        天坛重新开放之后,我们再次回到它的面前,它迎接我们的不是萧瑟的落叶飘零林涛呼啸,而是灿烂无比的鲜花怒放。它要以鲜花芬芳的方式,抚慰我们在这场百年不遇的灾难中受伤的心;也要用鲜花簇拥的方式,刺激一下,或者是考验一下我们,看我们是否会迅速遗忘我们刚刚经历,其实还未曾过去的灾难。

        这一次去天坛,专门去了成贞门,依然坐在成贞门西北侧画成贞门。因为我想起1月20日小寒那天,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位清洁工,不知道他现在情况怎么样,回没回老家,或者回老家后是否又回到了天坛。我希望在这里还能碰见他。可惜,没有。成贞门依旧,北面的祈年殿依旧,南面的皇穹宇和圜丘依旧,却已经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作者:肖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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