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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26日 星期五

    第一次见到黑水鸡

    作者:傅菲 《光明日报》( 2020年06月26日 06版)

        【生态文学】   

        在2017年之前,我从没见过黑水鸡。很多人以为黑水鸡和雉鸡(如环颈雉、黄腹锦鸡)有亲缘关系,其实八竿子也打不着。鹤形目秧鸡科家族,是一个很小的家族,在中国分布的仅有董鸡、白骨顶、黑水鸡、紫水鸡、秧鸡等不多的几种。

        秧鸡科鸟类一般生活在沼泽地、大湖泊岸边、开阔河流地带等水泽之处,属于涉禽,以虾螺、泥鳅、小型鱼类、昆虫、软体动物为主要食物,筑巢在芦苇、茅草、水生植物等隐蔽之处。

        2017年4月,在江西上饶饶北河中上游,即枫林村河滩,我第一次见到了黑水鸡。

        河边,夏日清凉。在早晨,在傍晚,沿着河边的沙土路散步,一边走一边看河水,听着鸟语,是很爽心的事。这一带,我走得太多,哪儿有什么树,哪儿有一块大石,哪儿有几根桂竹,哪儿有芦苇丛,我烂熟于心。因为过于熟,这一段河滩,我已没有了观察陌生之物的细心。这么熟悉的地方,怎么会有我不知道的呢?河里游着几只胡鸭,捕鱼人一天网多少鱼,我都清楚。在不同的季节,鱼篓里有多少鲫鱼,有多少泥鳅,有多少宽鳍鱲,有多少银鲅,我都清楚。只有桃花汛之后,鱼篓里才有草鱼、鲤鱼。水鸟,只有白鹭和小。这是一直都有的。尤其是白鹭,风筝一样在水面飞过,一只接一只,形成一个“人”字队形。即使在鹭鸟南飞之后的冬天,仍有不多的白鹭留下来。像一个孤客,穿着白袍长裳,在大雪中,做一个凄苦的钓者。

        有一次,清晨下了阵雨,空气裹着雨腥,我起得早。我拿了一根君子竹(用于驱蛇),去河滩闲逛。太阳还没上山,东边古城山投映过来的天空,却飞翔着碎桃花似的红色。在一块几十平方米的河中草滩上,我看见了两只鸟,八月鸡一般大,胖嘟嘟,全身羽毛乌黑,喙赭红色,双脚淡黄,且长,像两根木质筷子。两只鸟紧挨着一棵小柳树,沿着水边快速地啄食。我一眼辨认出,那是两只黑水鸡。

        我从没想过这里有黑水鸡。我蹲下身子,躲在洋槐树下,视线一刻也不离开它们。两头水牛从上游的草滩下来,浑身泥浆,在一个深水潭,牛扑通蹚水下去。水声惊动了黑水鸡,啪啪啪,它们涉过浅水,迅速走到另一块小草滩,不见了。过了十几分钟,它们出现在一处裸露的石滩上。黑水鸡抖着尾巴,发出“ger,ger”的叫声,低低的,似乎发声器刻意被挤压着发出的。但很清脆,连续。不知道这是它们要发什么警示的讯息,还是吃得过于愉快。

        在回来的路上,我遇上捕鱼人。我只知道他绰号,叫痴子。痴子是个很聪明的人,会捕鱼,会养鸭,动手能力很强。他没读什么书,培养了一个上北大体育专业的女儿。我说,痴子,河里有水鸡,你看见了吧。

        “有两窠,一窠两只。一窠在水潭边的草滩,一窠在河心洲。”痴子穿着下河的防水裤,背一个鱼篓,牙齿咬着烟,说,“这个鬼东西,太伶俐了,再轻的脚步声,它们也能听见。”

        一整天,我心情是愉快的。儿子说,老爸,你早上出门肯定遇上了什么好事。

        “是啊,我看见了两只黑水鸡。在饶北河一带,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明天,老爸带你去。”

        “还是你去吧。英语单词还没认完。”

        “认识自然比认识英语单词重要,人怎么可以不去认识自然呢?人只有认识了自然,才会认识人本身。”

        “假如我认识了黑水鸡,不认识英语单词的话,你会说,你这一代人不熟英语,怎么可以呢?”

        我哑然失笑。

        每次去观察黑水鸡,我都有惊喜的发现。黑水鸡走路,和其他水鸟不一样,它抖着身子快步走,尾巴扑下去又扬起来。它几乎在固定的范围内觅食,半径在两百米内。它“起床”很早,天吐白,即去觅食。它也是早归的鸟,夕阳下山,黄昏还没降临,便不见影踪。而乌鸫、卷尾、树莺、鹪鹩、鹡鸰、绣眼鸟,正是大快朵颐的时候。它不和其他鸟类一起觅食。它的叫声单调,略显沉闷沙哑。小不一样,“嘁嘁嘁”地叫,短促,卑微,让人听了萌生怜爱。

        11月,我又去观察黑水鸡。之前,我只观察水潭边这一窠,没去河心洲。河心洲其实很小,一个篮球场那般大,四周被水包围着,水约齐腰深。我决心去河心洲。我找痴子,借来防水裤,穿上身,像个肉粽。

        我选择正午去。霜期,洲上的芦苇大多枯萎了,13株并不粗壮的樟树却叶繁枝茂,一株高大的洋槐半边树冠盖住了南边的水面。密密匝匝的小灌木丛生。芦苇垂着水边而生,如虬髯。洲的南边河堤下,是长长弧形的石滩。我看见有八只黑水鸡在石滩觅食。时隔半年,它们有了自己的家族,让人喜不自禁。

        河心洲在日常,无人上去,葱郁又荒芜。草丛里,散落了十几枚胡鸭蛋。放养的胡鸭,倒是这里的常客。樟树上,矮灌木上,挂了36个鸟窝,有的大如瓦罐,有的小如衣兜。这里是鸟最隐秘的藏身之地。

        黑水鸡别有生趣。它不是那种特别贪吃的鸟,吃得忘记了自己的胃部容量。吃半个小时或稍长一些时间,它便不吃,顺水凫游,露出脊背,高高翘起哨子型的脑袋。水浪逐着它,时沉时浮。戏水时,它高高翘起尾巴,戏到浅水,它撇开脚,在石滩或草滩上快走。它喜欢生活在挺水植物较为丰富或有稀疏矮树林的地方。黑水鸡和白骨顶习性相同,体型相同,唯一的差别是白骨顶腹羽白色,而黑水鸡仅仅尾羽下部有一块白斑羽。去了河滩无数次,怎么会没发现白骨顶呢?董鸡,是一直有的,只不过不在这个河段。在上游两公里处,有一个河道拦截而建的电站,水坝储水的荒滩上,常有董鸡出没。董鸡比黑水鸡略大,有顶部有小冠。

        我以为这一带河滩,不会有董鸡了,可意外的是,在2020年3月15日早上8点22分,在竹林前的一块草泽地,我看到了两只董鸡。两只鸟,低飞过一块浑浊的水面,落在不远处的草滩上,低头觅食。灰黑色的背部,小竹杈一样的脚,喙顶一圈红。嗯,董鸡来了。其实在入春至秋熟之间的时节,田畈里常见董鸡出没。“gongr,gongr”,叫声像从水下发出来的。农人寻着董鸡趾迹,在稻弄放一个竹篾夹,把它逮住了。

        我心里自责。我自责自己太自负,以为对这一带太了解,其实,一片僻静的原野(哪怕是荒野),在不同的年份不同的月份不同的日份,动植物的多样性,不是我们可以想象或预测出来的。尤其是动物——运动之物,因为食物的丰富性发生变化而产生生活区域变化,“来来去去”是动物的常态。同为秧鸡科的田鸡、苦恶鸟,在河道,我也没见到,或许某一天,它们又出现了。瓦厂边的山塘,田鸡哪一天没叫呢?

        在下游八华里长的河滩,我也没发现黑水鸡和白骨顶。许是河滩树木锐减,草类植物也不丰富,又毗邻村舍,它们没了藏身之地。草木对鸟来说,不仅仅意味着食物,也意味着家园。我们不要轻易去割杂草,不要去砍一棵树,哪怕是一棵腐木。很多鸟,如椋鸟、啄木鸟、乌鸫,都喜欢在腐木的树洞里筑窝。

        有好几次,我想沿着河岸,去找黑水鸡的窝。对我来说,这并不难,但我还是放弃了。我不想为了满足好奇心而打扰它们的生活。它们和水里的鱼一样,是河的真正主人。

        庚子年正月,我连续去河滩,去溜达了20余天。每次去,都看到黑水鸡。和以前不一样的是,在水潭边,在水坝底下的牛筋草滩,在水渠排水出口的小块沼泽地,在一丛芦苇环绕的水塘边,在一块石滩上的柳树林,我都看见了黑水鸡。每一处,三两只。这是鸟最小的种群。有一次,我数了数,在2华里河滩,有22只黑水鸡。我不知道这些黑水鸡从哪儿来的,何时来的。我推测,黑水鸡有两个种群(水潭边、河心洲),经过两年的繁殖,扩大了种群,并分离出来,成了新的群落。

        一日,儿子做作业,可能做得有些烦躁了,说,老爸,带我去户外走走吧。我欣喜地搂着他的肩膀,带他去河滩。天下着蒙蒙细雨。萝卜开花了,白白的。白菜开花了,黄黄的。紫云英从泥田里抽出寸芽。天有些冷。我们看到了黑水鸡,看到了红嘴蓝鹊,看到了喜鹊。嗯,最意外的事,是看到了寿带鸟。寿带从河堤的洋槐飞出来,掠过一片白菜地,沿着河面,低低地,嘘嘘嘘嘘,轻轻啼叫着,斜斜地,飞到对面樟树林。寿带有一根长长的白色尾巴,以水波浪的飞行线划过眼际。儿子惊呼起来:那是什么鸟啊,真美。

        回到家,儿子喜滋滋地对他妈妈说,今天看到了黑水鸡,看到了寿带,看到了蓝鹊,好有收获。他妈妈说,怪不得你爸爸天天去河边,下大雨也去,原来有那么多鸟啊。

        “有看得厌的人,没有看得厌的鸟。”我说。我没有告诉孩子妈妈的是,黑水鸡有了庞大的家族,是河滩中的旺族了。

        (作者: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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