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代典籍《淮南子·说山训》中,有这样一段富含哲学意蕴的文字:
有鸟将来,张罗待之,得鸟者一目也。今为一目之罗,无时得鸟矣。今被(披)甲者,以备矢之至;若使人必知所集,则县(悬)一札而已矣。
大致意思是:有鸟飞过来了,捕鸟的人把网罗张设开来等待着,果真把鸟捕捉到了,看起来捕到鸟的只是一个网眼,但不能由此认为,张那么大的网实属多余,只需一截短绳结成个小圈圈就可以了;相类似的,人们披挂铠甲,为的是防备箭镞射伤身体,如果事先就知道箭会射中某个部位,那么,只需在那个地方悬挂一片木札就可以了。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捕鸟成功,护身有效,诚然靠的是罗之一目、甲之一片,然而由此天真地以“一目之罗”捕鸟,或者想当然地随处挂上一个甲片以护身,那必然毫无功效可言。
古人用语简练,寥寥48个字,讲了两件有趣的眼前小事、寻常现象——也是两则寓言,却可以启迪读者触类旁通,据以思索、领悟一些深刻的大道理。
从“罗”与“目”的辩证关系,我们可以联想到整体与个体,全局与局部,系统与碎片的关系。一张网,需要由无数个网孔组成,聚“目”成“罗”,“罗”具有全局与整体的意义。二者辅车相依,相互依存,联系紧密。在这里,整体功能大于各个部分功能之和,体现事物的本质,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因此,必须树立大局意识、整体观念与“一盘棋”思想。“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而作为“罗之一目”的个体与部分,同样不可缺少,所谓“无目不成罗”。金缕玉衣之所以贵重,在于它那连缀起来的玉片和金丝,如果去掉了金缕、玉片,也就丧失了应有的价值。然而,它们再贵重,又不能“各自为政”,而是有赖于整体、系统发挥作用。任何只管局部、无视全局的想法与做法,都是违背规律、脱离实际的。历史经验、社会实践、生活常识,都从正反两方面验证了这一真理性的认识。
二
还有一个与“罗”“目”有关的故事。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载,战国时期,秦军围困赵国都城邯郸,平原君赵胜奉赵惠文王之命,赴楚国请求援兵。鉴于这一使命的重大与艰巨,平原君决定挑选20位文武兼备的门客,组成使团共同前往。可是,挑来选去,只得19人,这时一个叫毛遂的门客锐身自荐。平原君说:“贤能的人立身世间,就好像铁锥放在袋子里面,它的尖锋立即就能显露出来。而你已经久处三年,却未见有人称道,看来还是无所作为吧?”毛遂说:“我不过今天才请求进入囊中罢了。如果能早些进入囊中,那我的锋芒早就露出来了。”这样,平原君便带上了他一道前往,结果,毛遂大展奇才,“以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利地完成了求援出兵的使命。
晚唐诗人周昙有感于此,写下两首七绝,其中《春秋战国门·再吟》曰:“定获英奇不在多,然须设网遍山河。禽虽一目罗中得,岂可空张一目罗!”说的是,要延揽英才,必须面面俱到,“设网遍山河”,把工作做到各个角落去;否则,就会造成平原君那样的失误——“相士千人”,却把自己门下的“国士”毛遂漏掉了。这个教训实在是太大了,连身旁的“国士”都被遗漏,更何谈八方纳士,四海求贤!
这种“设网遍山河”的做法与思路,适用于各个方面。现代著名考古学家李济,一次提问他的学生李亦园:“假如一个网球掉在一大片深草堆里去,而你又不知球掉在哪个方向,你要怎样找球?”李亦园说:“只有从草地的一边开始,按部就班地来往搜索,绝不跳跃,也不取巧地找到草地的另一边,这才是最有把握而不走冤枉路的办法。”他的回答颇得老师的首肯。因为做学问也如找网球一样,只有这样既着眼全局,又脚踏实地,不取巧、不信运气地去做一些也许被认为是笨功夫的努力,才会有成功的希望。
其实,在日常生活中,“罗”“目”紧密关联的情况,是所在多有、随处可见的。比如,歧路亡羊,人们四出寻找,最终发现踪迹、找回亡羊的,只是某一路线、某一个人,但是,最初构想又必须放眼四方,无一遗漏。同样,武装警察射击正在作案的行凶杀人的暴徒,几人一起开枪,致命的也许只是一颗子弹,但我们不能说,其他射击者做的是无用功,属于多余之举。这和张罗捕鸟同一机杼,如果没有无数个网眼同时发挥作用,那鸟也无法逮到。
在属于全盘工作、统一行动的范围内,有些人、有些事,看似与终极目标的实现并无直接关联,但其作用必不可少,差别只在于直接与间接,主要与次要,主角与配角,前锋与后卫而已。同是在《淮南子·说山训》篇,还有这样一段议论,也十分精辟:
走不以手,缚手,走不能疾;飞不以尾,屈尾,飞不能远。物之用者,必待不用者。故使之见者,乃不见者也;使鼓鸣者,乃不鸣者也。
人奔跑时不用手,但若把两手捆起来,就跑不快;鸟飞行不直接靠尾巴,但若弯曲着尾巴,就飞不远。各类事物,凡所运用的部分,一定要靠不直接运用的部分来辅助、支撑。所以,使某些事物得以显现的,是本身看不见的;使令鼓发出声音的鼓槌,是本身并不发声的。
概言之,古今中外之一切善用兵与善谋事者,都富于辩证思维,懂得这番对立统一、相反相成的道理,从而谙熟并掌握统筹全局、齐抓共管的本领,形成“一盘棋”,打好“组合拳”。
三
如果再引申一步,联系到人才的培养、造就问题,同样可以从中获得有益的启示。
就才能的基本要素来说,应该包括学识、能力与识见。而学问与知识又是人才赖以成长和发展的基础。革命导师列宁早就说过,只有用人类创造的全部知识财富来丰富自己的头脑,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共产主义者。古代的哲学家、科学家无一不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的人。亚里士多德对天文学、生物学、物理学、逻辑学、心理学、伦理学、历史学、文学、美学等都有深湛的研究,就是一个显例。
金代学者刘祁在其学术著作《归潜志》中指出:“金取士以词赋为重,故士人往往不暇习为他文”;“殊不知国家初设科举,用四篇文字,本取全才。盖赋以择制诰之才,诗以取风骚之旨,策以究经济之业,论以考识鉴之方。四者俱工,其人才为何如也!而学者不知,止力为律赋,至于诗、策、论俱不留心。其弊基于有司者止考赋,而不究诗、策、论也。”可见,即便是在旧的时代,也强调渊博、会通的学问,重视全面人才的选拔与培养。
当今,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人文学科飞速发展,构成了多层次、多序列的错综复杂的立体知识网络。它们相互渗透,彼此交织,既高度分工又深度融合,而综合化是发展的主要趋势。在大批的边缘学科、综合性学科(如环境科学、生态科学、能源科学等)与横向学科(如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应运而生,各类行业交融性不断提高的情况下,如果把自己的知识面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科学视野不宽,就很难取得更大的成就,因而需求更多的全方位的人才。为此,许多国家都提出了“通才教育”的思想。“通才”一般具有总体观念强、知识面广、思路开阔、后劲足、应变能力与创新能力强的优势,在社会上深受欢迎,被称为拿“金色护照”的人才。
当代的学术大师李学勤就是一个典型的范例。他的学识渊博,举凡社会、人文、自然科学,无所不窥,在学术界有口皆碑。这源于他从小就养成了泛观博览的习惯,从而拥有了文、理、工等学科领域全面的知识。他很喜欢用一句英文俗语“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来说明自己治学成才的体会。“一些的一切”,即学什么东西就要对这个领域已有的一切都尽力弄懂;“一切的一些”则是说,对其他领域的知识,即便不能成为专家,也都要尽量懂得一些。
(作者:王充闾)